打開Google頁面,點擊「Google帳戶–資料和隱私權–廣告設定」,就可以看到Google認定的你長得怎樣。我們在網路上無意識瀏覽的數位痕跡,一再被演算法擷取,並轉化成可供廣告投放公司參考的商業檔案。徐聖凱在C-LAB網站上的自我介紹第二段,不以敘述句子呈現,而是幽默地以「關鍵字」並列系統判定的「數位徐聖凱」。1
我們的「自我」如今脫離不了數據,網路儘管方便,但卻潛藏監控與隱私危機,大多人在網上的一舉一動相當透明,習慣跟喜好也受到大數據監控,不斷循環推送與形塑「自我」樣貌。如今這套方法成為行銷運作的常態,我們到底該如何對此有所自覺?網路上數位足跡建構的自我與傳統面相學的外貌又有怎麽樣的關係?我們又該如何跳脫演算法塑造的藩籬?
你提供給C-LAB的自我介紹中,有段是來自於Google搜集你的資料後的分析結果(比如當中提到你喜歡狗)。我好奇你覺得今天我們會喜歡某件事,到底是我們真心喜歡?還是被數據反向建構的結果?
我覺得有些喜好是「我本來就是這樣」,我知道我喜歡什麽東西,那我看到的就跟我喜好的一樣。但也有些是「不相關」的,可能就是被演算法邏輯導出來的結果,那某程度就是被演算法邏輯反向建構的,也有可能是我們在「下意識」或「不小心」的點擊行為下所造成的。
如果放到網路上來看,很多資料確實是被廣告或我們所處的環境跟社群影響。我們看到的東西就是社群裡營造的喜好趨勢,多少也會影響自己,而這些資料又再造成更多推播,然後產生循環。我們喜好的起始點可能也是某些群體刻意操作的產物,比如聖誕節之類衍生的消費活動。在廣告演算法的時代,會更常發生我們被反向建構的循環。依據使用者的搜尋紀錄,推播你可能需要看見的資料,而你很難跳脫的循環狀態。
我們可能都活在演算法推送的關鍵字循環中,你怎麼看待網路中過濾泡泡(filter bubble)的回聲圈與同溫層問題?你對我們能否跳脫泡泡感到樂觀嗎?
在目前主流的大平台下,我個人是蠻悲觀的。在我大量使用社群媒體之前,也有意識到這個狀況。在荷蘭念書時,我覺得學院也是個泡泡的氛圍,然後我的想法跟個性都是在泡泡內形塑而成,那還不是網路普及所造成的泡泡,因為現在網路社群造成了更多同溫層的感覺。那時我也想試著跳脫,但現在感覺更困難,現在我們使用網路更頻繁,更難跳脫。
但我覺得還是有三種方式可以跳脫泡泡。一個是「我們的自主意識」,比如我們在網路上瀏覽時,可以建構既有泡泡以外的使用者檔案,這樣就可以看到同溫層裡看到不到的東西。
另一個就是從Google之類的大平台著手,因為會造成泡泡的原因,來自於它們的演算法,它們丟你喜歡的東西,讓你一直使用它們的服務。當然,也會有不是依循大平台方式營運的「新平台」,也可能造成不一樣的流動,但目前大公司還是占有大部分的數據資源,應該說使用者就是它們的資源,現在新出來的平台很難跟它們競爭,甚至可能被大公司併購,所以我還蠻悲觀的。
最後,政府的力量也是有影響力的,通過法規是可行的。美國或歐盟政府都有針對大型線上平台提出對應的法規,避免基於平台演算法造成的同溫層現象。當然政府與這些平台之間的權利平衡也是個艱難的議題,像中國就有非常大的力道隔絕其他平台或是監管平台,如此大的力量阻止了小泡泡的產生卻產生了另一個超大泡泡。
你的「數位孿生自造計畫」把數據跟外表連結在一起,但我覺得數據更加不可見,它沒有人性,更多是提供數據給機器分析關聯。但你現在的計畫,比較是把數據賦予面容地「擬人化」,所以我很好奇你怎麼看待數據如何「可視化」的問題?
從個資來看,在雲端的資料是我們習慣的數據形態,是語言與視覺的紀錄,但因為平台需要運算,所以就把這些資料拆解成可以使用的語言,然後我再把平台使用的語言可視化,並以面相學的角度切入。
面相學還是蠻開放的,很多地方非常模糊,我比較是將資料的可視化當成「載體」,讓大家更意識到數據監控的問題,之後我可能想用這樣的形式去講不一樣的東西。我現在對於資料變成人的外觀,然後該外觀跟我們自己的外觀是否相似,已經不再那麼關注,我更關注的是這些資料中包含了哪些訊息,而這些訊息如何從我們習慣的語言跟視覺,將資料轉化成一個「程式」,也是我認為有趣的事。很多人在研究「資料轉譯」的過程,但他們的研究都有不同目的。對大平台來說,其目的是盡可能將資料轉化成能跟使用者的形貌精準對應。早期我們的數位資料還較為粗糙,但現在的資料越來越精緻,分門別類也越來越細。我發現當資料在不同型態的轉化後就更容易「流通」。我開始做這個計畫時才發現,透過程式可以有更多元的轉換;有了轉換,我們才可以把資料變成不一樣的事物,這過程像是一種循環。
「數位孿生自造計畫」中所轉化的個人隱私資料,跟市面上「商業模式轉化」的差異是什麼?
我認為差異在於「目的性」。如果說我的照片在商業的轉化是臉部特徵;但是人的外貌在個人創作中就不太一樣,比如早期的繪畫也是轉換外貌,個人的創作比較是為了美感,然而平台轉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去抓「使用者輪廓」,目的是更了解它的客群,然後販售東西。我在轉化資料時,比較是讓大家意識到這些問題的存在。
你也是在做「使用者輪廓」,但商業上的「使用者輪廓」是透過數據或語意分析使用者的習慣;但你的計畫中「使用者輪廓」又連結面相學,這樣的輪廓是很「皮相的輪廓」,你怎麼看待這樣的差異?
我想讓人意識到我們在網路上的輪廓其實非常清晰。因為我把程式跟數據印出來給他們看,他們可能會沒有感覺,沒有辦法很快速地感受到,但當用我們平常習慣的外觀呈現時,人們比較會有感。像是當我們在使用數位服務時,有個人一直在看著我們、模仿及學習我們的行為一般。一個人形的外觀不只是外觀,這樣的外觀在我們習慣的視覺語言裡面有著很多的符號,我想用這些外觀後面的符號作為溝通的方式,而面相學就是在討論這些外觀背後的語言。
我一開始把面相學當科學研究,後來發現它其實沒那麼科學。我現在看面相相關書籍時,比較是當成文化現象研究。這些書會很明確地講,怎樣的外觀會有怎樣的個性,但我看的時候是用不同角度去看,分別是「那個人的狀態」、「我們看他的狀態」跟「社會看他的狀態」。這之間有趣的地方在於,一開始有人對這樣的外觀有某種論斷,其他人覺得好像合理,久了大家都認為就是如此,即便事實並不真的是如此。這也跟我們一開始說的數據循環有關,比如面相裡提到「三白眼」的人脾氣暴躁兇殘,實際上有這樣的外觀的人不一定如此,但在一些漫畫、影集裡的壞人卻有這樣的外觀,這就是社會大眾文化循環的形象塑造。
我們也可以從面相學一開始的動機看出來,面相學的建立最早期的動機是為了要選人才。中國早期的封建制度,一方面是要選誰來當你的下屬,另一方面是選皇帝的繼承人。面相學就是從這樣的角度出發的學問,他們也在建構出怎樣是好的,怎樣是不好的面相。
目前「虛實整合」似乎是未來的趨勢,假設虛實整合後,是不是大系統也會把不好的東西預先排除,比如我們現在滑Facebook只會出現「臉」,不會出現「屁眼」。現在的元宇宙似乎有種科技烏托邦傾向,當回到現實時,你怎麼看那些被預先排除的東西,或是不好的面相?
現在的Facebook就一直在排除這些東西,虛實整合之後跟現在不會有多大差別,只是再強化泡泡排除的機制,甚至更強化監控。而且為什麼Facebook那麼想推元宇宙,就是希望大家沉浸在裡面,而它們想推的虛實整合也可能會加深偏見。另外,在虛實整合後它們蒐集到的數據就會更多,不只是滑鼠點擊,包括你的眼睛怎麼移動都被計算。我覺得虛實整合是趨勢沒錯,但大概也會排除更多東西,所以要看是由「誰」建構的「環境」,假如還是Facebook的元宇宙,只會更加深泡泡的隔閡。
在當代藝術裡對科技的討論,主要有兩種操作方式去對抗西方科技的主宰:一種是回返前現代的神話、傳說或薩滿;另一種是解構既有的科技模式,讓大家看到科技潛藏的問題,不知道你怎樣看這樣的模式?
生活在今天,我們已經回不去沒有網路的生活,我們得面對科技的問題,比方說如何脫離泡泡的問題?斷網是個選擇,但現在很多人沒辦法斷網,網路已經成為必需品。網路有很多美好想像,但是有其他潛藏的問題是要讓人意識到的。我在計畫中想讓人意識到在科技進步的環境中,會有什麼樣的問題,例如現在去中心化的說法中有很多潛在的問題是需要思考的。
科技業的大老闆們講得都是美好願景,但是在這些願景中,後面都有企圖。像是雖然Google很方便,但還是有他們的企圖在後面,然後我們必須意識自己看到的結果,可能不是這麼理所當然。撇除他們的動機不看,Google真的是很方便,但還是要察覺這些資源後面的商業動機。
其實今天在開發一個新平台產品時,初期通常不會有商業行為,因為會造成使用者的反感,當使用者察覺到是廣告很快就會跳開。這些產品初期可能很美好,像Facebook讓使用者認識很多人,最初也不會有很多廣告,當大家習慣之後,再慢慢加入商業元素。我覺得這過程跟毒品很像,都是讓人上癮,我之後蠻想處理如何透過視覺或語言,讓人注意力上癮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