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簡稱北藝大)美術學系的梁廷毓、許博彥、盧均展、盧冠宏等四人開啟「引爆火山行動」,並在日後六年延伸為「引爆火山工程」。透過藝術行動、田野調查、錄像再製與公眾活動等多重方法進行藝術創作,本次訪談著重於其創作方法,藉此爬梳團隊的創作過程中對於方法的各種思索。
2016 年,你們在陽明山地區展開以「燃煙」為方法的「引爆火山行動」,當時為何會對藝術行動產生興趣,並以此作為創作方法?
梁廷毓:大二(2014)時我們碰到「三一八學運」,當時很多課程都拉到運動現場,我們不僅在北藝大設置的工作站中幫忙印布條,也和老師們討論藝術是否有用,以及藝術之於社會的重要性。那時王聖閎老師頗密集與我們討論,在運動結束後的創作論述課上他也並非直接教我們怎麼書寫,反而分享許多國內外面向社會的藝術計畫,並從中討論計畫的方法論。也因為如此,才會出現大四(2016)畢業展時我們跑到陽明山邊做展覽、邊干擾當地社區的微型藝術行動。藝術行動和我們是團體創作也有關聯,三一八是最遠的起點,在那之後的畢業展我們班很多同學都以團體創作,且或多或少都有行動面向,或是開始思考要走出藝術學院,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大四畢業展時試圖展開擾動社區的行動。
你提到藝術行動和團體有關係,這是因為你們畢業展要求以團體形式呈現?還是這和三一八運動的群體狀態有關聯?
梁廷毓:團體創作是自發的。美術系長期以來是以個人為單位進行創作工作,也是以個人為單位被評鑑。那時候我們每個學期的期中期末都要受評鑑,我們很想對抗學院要求我們必須一直生產作品的狀態,因此我們和老師們協商是否能以團體形式創作,最後就分成五組,但畢業後仍然持續以團體發表創作的就是我們 「引爆火山工程」和另一組「讓豬仔飛」。
盧冠宏:我們四個下課時常常聚在一起抽菸閒聊,最開始並沒有非要團體創作的想法,還在摸索階段時我們想要做的其實是經營一個空間,也走訪臺灣許多替代或複合空間,思考如何以空間作為創作或展出,後來也延續這樣四人為團體的型態創作。
梁廷毓:之後我們也不執著空間了,畢竟經濟現實還是很重要,大學剛畢業的我們無法支付空間營運的成本,也轉向現在並不固定於一個實體空間、游牧的狀態。
「引爆火山工程」團隊在論文發表量和跨域的多元蠻少見,為何會以論文發表作為創作的一環?以及論文的撰寫與發表對你們的創作有什麼意義?
盧冠宏:我們想透過研討會累積一些經驗並且碰觸不同領域的研究者。
許博彥:如果要跨領域,我們的發表就要讓其他領域的人也看得懂。
梁廷毓:我們的方法蠻土炮。先是文獻回顧,看看其他領域如何鋪展論述,以及運用哪些詞彙才能讓該領域的人看懂。我們第一場論文發表就是在中華民國地理學會,當時洪廣冀老師給予了許多回饋,建議我們去抓一些關鍵詞,並運用這些關鍵詞和與談人對話。
你們參加論文研討會時也會用比較高規格的方式記錄下來?
許博彥:會如此發展和疫情有關。去年疫情很嚴重,我們原本有機會在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Taiwan STS Association)的年會上發表我們的論述,甚至獲得一個小展間發表影像和文件,但因為碰上疫情只好取消。其他的幾場研討會也改成線上,當時我就想既然拍影片是我平常的工作,那這些發表的影片就別只是單純地拍,於是我們設置場景,又調整發表的方式,想說這樣的規格和形式也可以成為日後的作品之一。
田野調查明顯是現在「引爆火山工程」的核心,當初為何選擇以田野調查作為創作的主要部分?以及田野調查給予你們的創作什麼啟發?
許博彥:其實直到2019和2020年,我們才正式在時任陽明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解說課課長的呂理昌老師與相關領域學者們的帶領下開始進行田野調查,在這之前我們大多自己實際走訪大屯火山群,直覺地對空間和自然資源進行創作。
盧冠宏:一開始多是用身體和感官去感受,後來才慢慢發現可以用不同方式去切入,比如說科學、鄉野奇譚等,而不只是困於感官經驗的描述而已。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們拿到C-LAB的「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的補助,可以真正去做田野調查。
許博彥:另一方面,我們參加研討會時,與談人的建議也成為我們後來田野的方向或是發表。
梁廷毓:除了呂理昌老師外,我們在2016年也去過一次大屯火山觀測站,那時候是打電話預約,他們還派人出來幫我們導覽。直到2019年才正式跟拍和做田野,記錄他們內部的會議。1
田野調查會遇到不在預設範圍的狀況嗎?
許博彥:大多時候我們會整理一、兩個問題意識,但真正走到山徑和工作室後,受訪者反而講了很多我們沒有預設過的事情,那些「超展開」每次都會變成我們新的養分。
梁廷毓:那些過程很有趣,但素材太多要怎麼收攏又成為問題。不過這三年來不斷做田野後,我自己覺得那個田野的過程可以把創作過程拉長,不要太快進入生產的狀態。
許博彥:我們將火山視為一個地景,地表以下的狀態就是我們的母體、我們的問題意識,但在擴張問題意識的同時,我們也思索著田野調查和創作之間的結構。畢竟我們還是藝術團體,並非科研團隊,仍舊需要以藝術發表的結構為主,包含剛剛提到的研討會、田野拍攝的影像,都是我們現階段,或是日後持續整理的內容。
梁廷毓:回到剛剛說的生產狀態,由於一開始就有長期計畫的心理準備,雖然有許多不同形式的階段性展陳,但都不是做完結束就換下一個,而是比較整體性的。田野持續伴隨著「引爆火山工程」的生產和運作,許多計畫會在田野做完後轉換成一件作品,但我們並沒有將田野調查的內容視為其後台,反而是想把田野過程拉到前台,伴隨著不同形式的發表、對話或溝通,由田野帶著計畫前進。
聊聊錄像,你們經常以錄像再製訪談或調查中田野對象口述的場景,為何會想要用這種錄像手法再製?
許博彥:拍成影片還是因為有展覽的需求,而我們又不想把拜訪過程的資料直接使用。此外,我們的受訪者也很期待看到這些非科學的事物,如魔神仔或是飛碟傳說等內容是如何變成藝術或文學的一部分。我們試著消化這些素材並轉化成我們的創作,這也是為何我們會刻意到事件場景去拍攝、完成作品的原因。
梁廷毓:拍攝現場很重要,它和田野現場也是重疊的。
盧冠宏和盧均展作為錄像作品中的演員,如何去再製這些傳說物種的樣貌?
盧冠宏:環境帶來的痛苦佔據了大部分的感受,拍攝時我整個腦海都在想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演完。雖然我們都一起決定腳本,一起決定等一下要做什麼,但當我親自下去演的時候,馬上就感受到身為演員的痛苦。
盧均展:身體感會強過原本你對於作品的思考。
盧冠宏:專業演員都會說方法演技,要完全套入角色。對我來說我就是要化身為魔神仔或焱族去思考和創作,但我的身體往往跟不上腦中預想;尤其是在海中時,畢竟再怎麼樣我都無法成為用鰓呼吸生存的生物。
計畫中一部分是夜行探勘,你們過去也會在夜裡的山林走動,體會不同的身體感,後來為什麼會演變為帶著別人一起上山夜行?自己的探勘和與別人的共同探勘有何不同?
許博彥:2017至2018年開始計畫時,我們只能利用晚上的空閒時間去山裡。之後參與「CREATORS計畫」時也需要執行公眾計畫,我們就想到在講座之餘再組織一個隊伍,直接拉著觀眾到我們的田野現場。剛好近幾年來臺灣興起山野熱潮,我們想讓大家走我們走的路線、看沒有看過的風景,因此有別於一般的登山隊伍,我們選擇跟計畫行動時間相同的晚上,讓大家戴著我們拍攝時會戴的紅色頭燈一起走進山海。
梁廷毓:我們的成員大多是藝術背景,對其他領域都蠻好奇,因此在徵選同伴時也特別找了不同背景的人,試著在夜行活動中形塑共同經驗。許多人從2020年至今仍持續參與我們的夜行計畫,每一次出隊都會建立彼此的現場記憶,逐漸累積出一個團隊的感覺,也因為大家背景不同而產生不同的想法,夜行的行動也逐漸脫離我們自己所呼吸出來的想像。
公眾活動在近三年儼然也成為「引爆火山工程」的一環,你們透過邀請火山、航海、幽浮、原住民族等不同領域專家學者的演講促進不同領域的對話。這些演講有回饋到你們計畫本身嗎?
梁廷毓:有的。對團隊內部的話,雖然邀請來講座的學者我們都拜訪過不只一次,但在約訪的狀態下我們無法了解這麼深入,反而都是透過兩小時的演講時間,讓講者盡情分享他們感興趣的事物,我們才更能知道講者的關注和他們在意的事物,也開啟未來合作的更多可能。我們接下來的兩檔展覽便找了之前合作的學者,如中央大學地球科學學系的許樹坤老師、大屯火山觀測站的林正洪老師,台北海洋科技大學的方凱弘老師也會與我們合作之後的計畫。台灣飛碟學會的老師們更不用說,一直以來他們提供的許多重要材料和敘事,都直接融入我們的影像作品中,成為我們創作的基礎。對外的話,觀眾的多元也讓我們大開眼界,我們辦了這麼多場活動,參與者很少是藝術圈的人,反而更多是原本不會來C-LAB的社群,C-LAB的同仁也告訴我們這是少見的狀態。
從最早的學生身分開始,現在盧均展和盧冠宏已成為全職上班族,許博彥以經營影像工作室為主,梁廷毓則兼具研究者/學生/創作者等斜槓身分,生命歷程的改變是否也影響你們的創作?
盧冠宏:這是靈魂拷問耶。以前比較有時間去思考概念性的問題和前期作業,像過去我花很多時間蒐集文獻或是親身走訪考察的現場,但成為社畜後,我必須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呈現我們想談的事,很難有時間靜下來想如何在概念上有所突破。我以前常會想這種跨學科或跨領域的方式,到底是誰跨了誰,還是真的有跨越不同領域嗎?但這也不是短期間可以得到答案的,現在的我更沒有空思考。
盧均展:我也差不多。過去常常在想作品該怎麼呈現,有什麼形式上的可能。但現在就很依賴廷毓和博彥的資料,必須透過他們帶回來的影片和文字來參與計畫。
許博彥:其實「引爆火山工程」的計畫做到現在已經六年,也慢慢進到各自為專業的分工方式。思考創作時大家還是會一起聚焦,再用自己擅長的思考方式或是呈現手法進到創作階段之中,像是我們的海報視覺風格幾乎都是均展操刀決定的。
盧均展:我想到變成上班族後的影響了!過去在處理藝術上會比較以鉅細靡遺的方式呈現,但工作後需要面對大眾就不能這樣,更習慣將資訊即時揭露在海報上。這是工作後對於創作方面的影響,光是在視覺這部分。
梁廷毓:我們不太會干涉各自的堅持。
許博彥:我們還是保有很多實驗性,仍舊處理我們喜歡的形式,並非只有展覽才是創作,我們整個團隊在運作過程中也都在實驗和創作。
梁廷毓:博彥對影像的品質也很堅持。
許博彥:我們拍攝的地方常常是風景區,因此都要挑清晨或是傍晚才能避開人群拍攝,不是天還沒亮然後要泡在海裡,就是天都暗了還在走路,每次都只有我們四個人,好累,但就是為了那些影像的色調和奇妙的空景。
梁廷毓:這幾年我蠻混亂的,隨時隨地都在切換面對不同的案子。學生時期比較單純在思考創作,就像剛剛冠宏和均展說的,可能每天晚上都想到不想睡覺,想著創作在概念上可以怎樣延展。那時候事情和展覽機會都不多,反而更專注思考計畫如何做。「引爆火山工程」在C-LAB執行一、兩年後展覽機會變多了,自己開始要拿捏運作的步調,同時也要兼顧許多外部因素。不過我和博彥因為是自由接案,比較可以控制創作和經濟上分別要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平常也還能擠出時間做計畫的前置準備;均展和冠宏就只能假日創作,彼此需要練習協調時間。其實我們也是今年才轉為這樣,大家也都還在實驗。
盧冠宏:剛剛講到是團體,個人就更不可能,無法擠出時間來畫圖或是創作。
許博彥:這都是成長的養分。
盧冠宏:成長痛。
盧均展:總是要面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