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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淑嫺:我喜歡跳舞,因此希望任何人都可以跳舞

「舞動所能.心.共融」的成果展演,大小朋友一起完成演出。圖/盧淑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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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2.11.29
訪談、撰文 王蘊芝
共融接觸即興文化平權舞蹈

每當我們一想到跳舞,難免會聯想到身體需要練到筋開腰軟,熟記動作和拍子才能舞動身體,學習「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之前,筆者過去也因為這個想法而不敢跳舞。「接觸即興」是什麼?就是1970年代,美國舞蹈家史提夫.派克斯頓(Steve PAXTON)發展出來的舞蹈類型,它不只是舞蹈技巧,更具有一種開放群眾參與,以及融合非西方文化元素的舞蹈類型。「接觸即興」通常是雙人舞,身體在舞動中因應地心引力、動作力道、阻力以及慣性,產生一種持續互動的關係,強調信任與相互依存的特質,具有延展、放鬆、活潑、非競爭的動作質地。1992年,古名伸老師把它帶到臺灣,我在臺東上過一次工作坊之後,就愛上了它,因為它不需要我背誦動作,讓我傾聽身體,傾聽對手的個性,是一種純粹的身體溝通。

出身舞蹈科班的盧淑嫺,她也常被喚作Mimi,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現代舞系,學習過許多舞種,近年成立「Mimi LO Performing Arts Development Foundation」致力推動共融表演藝術。圖/盧淑嫺提供

我跟這次訪問的主角盧淑嫺(Mimi),也是因為接觸即興而認識,而我們不一樣的地方是,Mimi出身舞蹈科班,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現代舞系,主修編舞及舞蹈導演。我覺得她很有趣的地方是,她在不同階段學習不同舞種,學過芭蕾舞、拉丁舞、阿根廷探戈,每次一聊到跳舞,不論是舞蹈研習工作坊,還是舞蹈創作,她的眼裡就會流露一道火光,坐言起行,實現各種想法。近年,Mimi醉心研習接觸即興、「身意內導研究」(Somatics)、「舞動所能」(DanceAbility®)、「親子接觸」(ContaKids)等範疇,2019年,她創立了「Mimi LO Performing Arts Development Foundation」(簡稱MimiLOPADF),致力推動共融表演藝術發展。在訪問中,Mimi反覆提到她的信念:「我喜歡跳舞,因此我希望任何人都可以跳舞。」

實體轉型線上工作坊,在家隔離也能連結彼此

2020年,MimiLOPADF申請到香港「社區文化大使計劃」補助,以教授接觸即興、身意內導研究、舞動所能、親子接觸,推廣共融舞蹈為主軸。第一年的主題為「舞動所能.心.共融」,內容分為四大範疇,每個範疇教授十堂工作坊,在土瓜灣高山劇場,這個具有無障礙設施的舞蹈室上課。當時,我也是參加者之一,還記得在偌大的舞蹈室,不同身體條件的人都來參加,有視障人士、小朋友、長者、土瓜灣區內的街坊等。Mimi引導參加者,以第一身感覺為基準跳舞。她擅長聆聽參加者的需要,選出當下最適合所有人的練習。可惜,四次工作坊開始過後,武漢肺炎疫情肆虐,無奈轉為線上工作坊。

Mimi立刻將家中的房間,佈置成可作為線上直播的教室,部分時間用線上示範教學介紹接觸即興、身意內導研究、舞動所能、親子接觸四大範疇;部分則是工作坊時間,Mimi將實體練習進行調整,例如輪轉(Round-Robin),在實體工作坊就是參加者一起圍圓圈,每次限定兩人在圈內舞蹈區共舞,隨機上場。在線上工作坊時,Mimi改為由參加者開關視訊鏡頭,開啟鏡頭代表進入圓圈,跟螢幕中的舞伴互動、跳舞;關閉鏡頭則代表離開。過程中,我從其他參加者的動作和表情,感受到他們的情緒,內心比較溫暖。在訪問中,我跟Mimi重提線上工作坊的經驗,她坦言,起初有擔心線上工作坊不及實體,後來卻發現有意外收穫:在線上工作坊時,她在一些舞蹈練習,鼓勵參加者將鏡頭集中在不同的身體部分,如手肘、眼睛、膝蓋等,參加者在畫面上放大該身體部分後,豐富了他跳舞的方式,例如A的手肘可以跟B的眼睛跳舞,而在實體工作坊中,我們不太會這樣思考。

回到實體展演,在有限時間探索開放的框架

疫情持續了一段長時間,同年的11月初,場地才逐漸開放予公眾使用,而「舞動所能.心.共融」的成果展演,卻在同月月底舉行,當時,距離成果展演,只有四次實體排練的時間,時間非常緊逼。

演出的參加者當中,有長者、社工、街坊、演員、小朋友、家長,即使身體條件上都是健全的人,然而各人來自不同的背景,排練過程也不容易。而每次排練,Mimi都讓參加者探索身體,累積即興舞蹈的經驗,讓我們在演出中,既在一個開放而清晰的框架內跳舞,同時彰顯每個人的差異。當時我跟一位婆婆和男社工一組,每個人依次序輪流獨舞,過程中,也要保留跟另外兩位參加者,在空間上的連繫,同時留意自己的動作和速度,如何影響當下的互動。它是一場個人獨舞,也是三人對話。除此之外,還有親子組合,母親帶著兩個小朋友上場,利用「親子接觸」的方式,跟台上的舞者共舞,舞者會變身為火車的隧道、地鐵站,讓小朋友穿過他們的身體;有時又會變身成麵包,躺在地下,小朋友會站上他們的身體搓揉,形成有趣而平等的互動關係。加上即興音樂伴奏,這場首次於香港政府轄下的表演場地公演的即興舞蹈展演――「舞動所能.心.共融」成果展演,有機地完成。

「舞動所能.心.共融」的成果展演排練。圖/盧淑嫺提供

劇場人、長者、身障人士,人人皆可舞

第一年的成果展演,因為疫情而排練時間倉促,起初我以為第二年的「社區文化大使計劃」,Mimi可以承接上一年的工作坊模式,在另一個社區實體分享共融舞蹈。殊不知計畫趕不上變化,由於贊助方康文署建議將40堂的舞蹈工作坊,轉為社區巡迴展演和體驗講座,主題為「心.共融2.0――舞動當下」,在港九新界的社區會堂和社福機構展演。於是,Mimi將重點放在訓練舞者之上,定期排練,邀請不同背景的舞者,包括劇場演員、社區舞者、身障人士,Mimi集中訓練舞者的即興反應,如何保護自己和對手,如何安全著地等技巧。

舞者子俊(左二)於「心.共融2.0――舞動當下」社區巡迴演出的照片。圖/盧淑嫺提供

我參加過其中兩場社區巡迴展演和體驗講座,一場在九龍的觀塘區,一場在香港島的銅鑼灣,印象中,參加者大部分時間欣賞舞者的示範表演和展板介紹,參與跳舞的時間大約只有十分鐘,僅能淺嚐接觸即興,未能盡興而歸。我曾經跟其中一位身障人士舞者子俊共舞,他的雙手觸覺敏銳,了解空間的意識。Mimi回想,一位資深舞蹈策展人看過他們的巡迴展演,給了一句評語:「毋需強調誰是身障,就只是四個人跳舞而已。」

Mimi和舞者走遍港九新界,向住在不同區域的街坊示範表演,讓人們更容易接觸到這個活動。據Mimi複述,舞者因著活動地點就近家裡,會邀請父母參加某些場次,一起跳舞。意外製造另一種跟父母交流的機會。另外,亦因著第二年計畫的流動性,MimiLOPADF聯絡上香港傷健協會、盲人輔導會等社福機構,也讓機構內的身障、視障人士不需乘車外出,在身處的機構內就近觀賞展演和體驗講座。

舞者子俊(左二)於「心.共融2.0――舞動當下」社區巡迴演出的照片。圖/盧淑嫺提供

接觸即興舞聚,視障人士的身體自主和敏銳

來到2022年,MimiLOPADF經歷漫長的申請程序,正式獲批核成為「註冊慈善團體」,而第三年的「社區文化大使計劃」,主題為「舞動當下――從正念與身意內導探索接觸即興」,計畫內容除了在港九新界不同區域的30場JAM(意指接觸即興舞聚),每場JAM,除了設有現場音樂演奏以外,也有Mimi於2021年所拍攝的紀錄片《如果我們對身體說可以》播放,參加者可以花一個下午,在這裡觀賞影片,坐著休息聆聽音樂、看其他人跳舞,也可以一起跳舞。計畫的尾聲,就是12月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兩場即興舞蹈演出。

為求讓所有人都可以跳舞,今年,Mimi也有跟舞者作定期排練,重溫接觸即興的技巧以外,我們也會討論引導參加者的方式,好讓所有人都能安心地在JAM的時間裡,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跳舞。平日跳JAM,參加者大多是有藝術背景的人,就假定大家都很隨性,少有打開討論一些身體的議題。反而當我們要面對公眾,開始討論不同性別跳舞時的身體距離、舞者如何正向鼓勵新參加者跳舞而又不會給對方過多壓力、跳舞時如何注意大家的安全等,這些看似小事的細節,都彰顯了一場平等而舒服的JAM的做法。作為第三年計畫的其中一位舞者,我很開心聽到各位舞者和Mimi的討論,讓我看到大家對於共融舞蹈的價值觀。

紀錄片《如果我們對身體說可以》劇照。圖/盧淑嫺提供

6月18日是第一場JAM,不同背景的參加者都來了,其中有盲人輔導會的會員,他們是Mimi的學生,曾經上過兩堂「舞動所能」工作坊。他們由工作人員帶進社區會堂,一個個排好隊,坐下來聽紀錄片,一會兒後,有人起身,舞者和工作人員連忙陪他們走到跳舞區,邊走邊提醒他們要脫鞋和襪子,有人回答:「我怕髒,我要穿襪子!」,聲音響亮得穿透社區會堂,他們急步走向跳舞區,在場上走來走去,Mimi觀察到大家的迫不及待,逐走入人群裡,提醒大家將專注力放在自己身上,感覺身體不同部分,逐個部分進行暖身練習,同時也跟身旁的人打招呼。

我穿梭於人群之中,留意到視障朋友的敏銳,他們善於以聽覺辨別方向,站好以後,才慢慢舉起手,轉動頭部,Mimi引導大家模仿對方的動作,我跟一個視障女子一組,一開始,我舉起左手至胸口,她同步地跟上,我的手向左走,她的手就向右走,然後我們向對方劃圓圈,雙手向左右兩旁伸直,整個人兩邊擺動,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已有一段時間沒跟視障人士跳舞的我,為了她的精準動作,以及感官的敏銳非常觸動,心想:「肢體健全的人,常常以為自己不懂跳舞,然而視障人士就是完全打開自己的感官,跟陌生人用身體溝通,這種對跳舞的熱誠是很多人都缺乏的。」跳著跳著,我被一聲大叫嚇著:「地板太滑了,我要脫襪子!」我看過去,原來是盲人輔導會的另一位參加者,他脫下襪子,工作人員陪他走到放鞋子的區域,又再回來跳舞。

另一位婆婆似是有白內障,兩腳很沉重,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我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在顫抖,不過她還是試著慢慢擺動手臂。我們在原地跳舞,很緩慢地,形成一種深層的交流,像樹木一樣向地板扎根的能量,心裡生出暖意,感動到有點想哭。後來,更令人感動的是,在場有社工、街坊、外國人、今次「社區文化大使計劃」的舞者,所有人都專注而開放地跳舞,形成了一個既和諧又能呈現到各人差異的狀態,是種共生共存的感覺,好像所有人的感官都跟空間連結了,融為一體,每個人的舉手投足都互相影響。

社工、視障人士和我在6月的接觸即興舞聚共舞合照。圖/盧淑嫺提供

每個在當下的選擇,都是即興舞蹈的一部分,而我們需要建構的,就是一個沒有對錯,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被排除在外,用自己的特質跳舞的世界。

跳到末段,Mimi引導大家圍圈,準備開始輪轉練習,其中有位視障朋友,是位男生,當大家差不多圍好圓圈,他仍然坐在圈內,重複一些動作。我擔心他聽不懂Mimi的指示,逐走到他旁邊,跟他玩鏡像遊戲,讓他一步步跟著我的動作,回到外面,跟大家一起圍圓圈。後來,我對這個選擇抱有懷疑,自覺可能做了一些操控參加者的舉動,但當時不知。訪問時,我跟Mimi重提這件事,她的回應是:「既然參加者已經坐在圈內,與其覺得他聽不懂,故意引導他跟隨其他人圍一個大圈的標準,何不尊重他的身體,就由他充當練習的開始?」我呼了一口氣,腦中有些緊繃消失了,誠然每個在當下的選擇,都是即興舞蹈的一部分,而我們需要建構的,就是一個沒有對錯,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被排除在外,用自己的特質跳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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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2.11.29
訪談、撰文 王蘊芝
共融接觸即興文化平權舞蹈
Author 作者
王蘊芝演員、共融舞蹈協作者,近來開辦Common Sense身體感知工作坊,引導麻瓜透過身體認識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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