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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報告

#地球很危險:「僻室」登陸火星的廢物、拔克與災難

「漫遊者」展覽的入口處,兩幅對聯寫著「#頭腦空空,#就上太空」。圖/僻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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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0.06.23
撰文 謝鎮逸
CREATORS 2019移民階級輪迴

【計畫簡介】
2019 CREATORS創作/研發進駐計畫
僻室:熒惑蟲計畫

創立於2018年,由一群劇場各領域專業的成員組成,涉略範疇包含導演、表演、舞台、燈光、服裝等劇場展演及各類視覺設計。透過劇場概念,與各式創作領域結合,實踐空間與展演的計畫實驗。

「熒惑蟲計畫」以臺灣青年移居海外工作為主題,著重以勞動和遷移的角度,探討人類用勞動建構城市,而勞動者卻在遷移的循環中,身體與思想全然地失去了方向的過程與反省。計畫分別以三部曲呈現,包含首部曲的展覽「漫遊者」、二部曲《不在這裡》展演,以及終曲演出《火星》。


 

「僻室」,近年來新興的一支創意展演團隊。觸及題材多元,以劇場創作為主,卻開始關注劇場與空間跨域結合的可能性。團隊以中國古代占星學對火星的稱謂「熒惑」,來對照羅馬神話中火星的拉丁原文「Mars」――帶來戰爭禍害的戰神。結合從60年代以來火星成為人類遷居慾望投射的應許之地,僻室以「熒惑蟲計畫」(Mars BUG)一整套玩味又科幻感十足的產出來包裝「#移動」與「#勞動」的敘事指涉。而「#拔克」(bug)是蟲,寄居在垃圾堆裡;渺小,卻又渴望外部的無限大世界。團隊又將其拆解開來,分別對應Build(創建)、Uprise(高峰)、Garbage(廢棄物)三者,來探討人類在城市中如何在漸入崩壞中永無止境地生產又遺棄,看似生生不息實則是無限輪迴。

全計畫共分為三階段:第一部「漫遊者」為靜態展覽,假設了人類殖民並移居火星以後卻又開始遺棄,僅剩廢棄垃圾囤積的廢墟化場景。第二部《不在這裡》由2018年臺北藝穗節首獎作品《我好揪節――你想要的都不在這裡》作為延伸,以劇作家陳弘洋到澳洲打工的心路歷程,探索移居和遷徙如何影響自身的生命情境。現場除了一群表演者扮演的機器人,各自述說火星移民的種種兼具報導又紀錄式的故事,劇作家也親自出演,大段獨白如同一篇感性且飽含世代反思的個人宣言。演出最後以對舞台陳設與場景的拆解與肆意破壞作結,並預告了最終部――一部完整劇場演出《火星》的降臨。劇中透過多個角色人物來說一個有關離家、移民的故事,如何在多種意外與艱難中,親手斷送烏托邦的理想情境。

筆者曾看過團隊在「前」僻室時期的作品《冥王星》,以兩位青少年對性別意識的懵懂試探,到因不敵社會冷暴力所致而引發的死亡悲劇。從中已可摸索到新生代劇場創作者如何針對人生課題做出沉重的叩問,並以色彩斑斕的類視覺裝置的舞台呈現出五彩繽紛的表象下,那些脆弱的靈魂終究無法從巨大的黑暗中逸脫開來。同時在陳弘洋的有意鋪設之下,本次計畫中的第三部分演出《火星》即為其行星系列中的又一部劇本創作作品。

本文擬以幾組關鍵詞來勾勒出計畫的軸線:「#感性」、「#廢棄」、「#移動」,並嘗試將三階段的展演重疊交叉對照,來談論關於青年世代創作者生活技術的普遍投射。

「熒惑蟲計畫」(Mars BUG)首部曲以展覽「漫遊者」提出「回收火星」的概念,將火星於數十億年前可能發展過高度文明所產生的垃圾重新回收,企圖重建一個全新的城市。圖/僻室提供
「熒惑蟲計畫」(Mars BUG)演出現場,描述跨國移動與勞動議題。圖/僻室提供

感性力量與主體強化: hashtag時代的幾何程式與標籤化語言系統

從「漫遊者」展覽的入口處,兩幅對聯「#頭腦空空,#就上太空」還有橫批「#垃圾車來的時候請跟著上車」,猶如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的學院(Academy)入口處寫著:「不懂幾何學的人不要進來。」入口門面從原本理性時代的嚴肅神聖性,一下跳到了當代生命情境的感性氛圍。這種經由無數主體共構出的感受形態,不僅組織了文化,也讓生產者共享文化,成為一種共通語境下可供任意串聯的語言系統。

僻室的臉書宣傳、線上節目單到展場文字,都充斥著「#」的主題標籤。雖然在人人皆「#」的年代根本毫無驚喜,但這反倒讓人好奇:當人人都輸入同一組主題標籤詞彙時,縱使能連接到同一套的檢索結果與體系,但其中觸發主題標籤的感性力量卻始終不能忽視。這一切都開始形塑出另一套屬於當前世代年輕族群的幾何學――一種自成一格的宇宙技術渠道,藉由無處不在的標籤去重新定向、指認出自身與內外部世界的邏輯關係。

黃建宏曾討論過有關藝術大學學生的美術創作有著截然不同的調性差異。藉由「可愛」與「放空」所衍生出的「新感性」,到後來又進一步提出的「微型感性」(micro-sensible)概念,來回應年輕創作者普遍的「喃喃自語」狀態。簡單來說,這種新型的感性形態,是將細微感性加以放大的「主體化」動態,作為對大敘述、政經現實與巨型感性的逃逸。1

《不在這裡》與《火星》雖然從腳本中牽出了跨國移動與勞動命題,但乍看之下,感性主體並非大於社會性,而直接是一種「感性主體作為社會性」。意即,我們從劇中各個人物身上看到他們都是天底下同時代、同氛圍、同命運的受害者。那些繁複的對話、冗長獨白、青澀歌聲還有一旦哀愁就有眼淚的敢愛敢恨時代,都直接代理了深刻與哲思、歷史與理論。「#感傷」,成了這趟感性之旅毫無意外的必然產物。《不在這裡》中的毀敗、《火星》的悲劇陰影,以及兩者同樣提及理想與憧憬的泯滅,都不約而同把觀眾導入到集體傷感氛圍的浸潤之中。

「熒惑蟲計畫」(Mars BUG)第三部《火星》演出現場。圖/僻室提供

廢棄社會的殘餘物:我們都是報廢品

「漫遊者」展場中懸吊著的一系列由團隊成員進行的城市田野靜態攝影成果。鏡頭凝視著城市底下的那些勞動群體,日復一日四處奔忙、年復一年的夢想可能會越變越小。仿若哪一天意圖走出洞穴、窺見外部的遼闊,卻又同時得承擔刺眼陽光而致使目盲的巨大風險。城市田調攝影這種極具考現學的行動姿態,不只關注人在城市中的異化與生存的艱難,也體現了勞動者如何在階級與社會分工體系下被推擠到城市的邊緣。展場中遍佈四處的廢棄物件,卻又如同資源回收站般分類清楚、各得其所。如未來科技形貌的裝置與垃圾、廢棄物共存共生,看來縱使人類移民火星多年,依然會把整個星球沾污。難道從大航海時代到大航空時代,地球與火星的命運最終還是殊途同歸?

當我們談及「#未來」,始終暗示了某種進步論的在場――亦即所有「現代」力量的驅動所在。無論結局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修成正果,抑或是對破敗毀滅情境的永劫回歸。當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開始以「人類廢品」(human waste)或「廢棄人口」(wasted human)稱呼那些多餘和過剩的人口,無疑就是文明進步與現代化列車中,為求加速而不得不將不適切、不宜逗留的人事物給重重拋出車窗外。2 於是,現代化生活範式可能包含了對理想境地的嚮往(哪怕是前進火星烏托邦或重返部落),這股能量正開始以全球規模地散播到每個人心中。每個人都因為開始感到地球變得愈加危險,而想拿到前往火星的車票。

追求現代性的災難,在《火星》當中每一個登場人物的身上爆裂,基於每個人幾乎都無法交出對社會的信任,內裡滋生出對社會的普遍「無歸屬感」。最後當人們開始失控、分裂、產生差池,便逐步從安穩的秩序中脫軌,人生出現無數的「拔克」。正在行駛中的現代性列車就是不讓人下車,想要離席卻又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就得跳軌,如同劇中發生的悲劇一樣。

在主舞台上,人們互相爭執、茫然、失控,在後方壁畫的火星景象,卻是平地高樓起,一棟接一棟。時間總會流轉,小人物的悲哀很快就淹沒在高速發展的火星文明底下,成為一個個被高速列車碾過的「#廢物」。

僻室「熒惑蟲計畫」(Mars BUG)的展演現場。圖/僻室提供

正在行駛中的現代性列車就是不讓人下車,想要離席卻又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就得跳軌,如同劇中發生的悲劇一樣。

火星上有好生活嗎?遷居了,然後呢?

「為什麼要來這裡?」

「待在臺灣看不到未來。」

「熒惑蟲計畫」的啟動源自於劇作家陳弘洋在澳洲打工度假的移動經驗。以火星作為一個「這麼近那麼遠」的地理指涉:這麼近,是火星有水源、有生命跡象、有移居可能;離地球最近,彷彿只要再努力一點就可以到得了的地方。那麼遠,是縱使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有可能,卻遲遲都無法落實所有對火星的慾望與想像。

《不在這裡》中,來自未來的兩位擬真機器人Alice 和 Iris,因為技術門檻,還得要準備好隨時丟命的逐夢危機。太空死亡的新聞與說明陸續從投影和報告者口中傳出,腦海中一直浮現的,不是《2001太空漫遊》中從掙扎到死亡的宇航員法蘭克,就是《地心引力》中努力再久的科沃斯基也只能化為一坨漂浮於偌大宇宙間的報廢太空垃圾。

澳洲終究是個陌生的遠方,不似臺灣有24小時便利商店。每個鄉愁侵襲的夜晚,《火星》劇中人對吃宵夜的食慾,沒有鹽酥雞、臭豆腐。埋怨一身黃皮膚,在異鄉發生事情警察卻三不管。人在他方,時刻得面對自身的孤獨與寂寥,因此情感的流動成為了他們暫時能得以遁逃的慰藉。殊不知,最後的一道防線卻也終將在理想與信任關係的不穩定上崩塌。但劇中每一組人物之所以能夠還居留於此,都因為交託出了潛在的交易關係。為了永久居留權,大家無不想方設法,能結婚就結婚、能賣身就賣身。

這也牽扯出許多對於原鄉的失落感與不滿足。臺灣近年來房價高漲,在城市生活不是生活,而是生存的鬥爭。人口密集,但隨時都會因為一時承受不了而被報廢。在我們成為遭遺棄的垃圾以前,我們奮鬥、我們努力。但到底要付出多少才算奮鬥、犧牲多少才算努力?政治的情勢艱難也讓人無所適從,無論何去何從不過就是三個決定。移民、離開:遠離原鄉去尋找更為合意的新生之地;沉默、繼續:安分守己、聽天由命,皆因看透並甘於墨守成規。從今天起乖乖待在原地,不要動也不想動,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出去就是讓人怯懦的冒險;不滿前二者的,就是反抗、革命。抗爭嗎?對峙嗎?恐怕在未有足夠的勇氣與膽識以前,改變現狀幾近最難。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要去遠方勢必就得先遠離原鄉、放下原有之物。耳熟能詳的名曲〈Space Oddity〉響起,眾演員們齊聲激昂合唱,是歌詞呼應著自身的宿命。曲畢,列車繼續行駛,但並非前往安身棲居之所,而是如同Major Tom一樣躲在鐵艙裡,只能看著地球越來越遠,卻什麼事都做不了。而劇終曲〈Life On Mars?〉的歌名有個問號,是為終極叩問:過去我們質問火星上會有生命嗎?來到「漫遊者」、《不在這裡》與《火星》,我們開始要問的會是:火星上會有(好的)生活嗎?

列車上的人異口同聲不停重複著「#然後呢?」成為了所有探問自身的註腳。移民澳洲,然後呢?搬到火星,然後呢?你愛你選,然後呢?努力奮鬥,然後呢?

「熒惑蟲計畫」(Mars BUG)的第三部曲《火星》演出現場,劇中提問到:「當我們遭遺棄前,我們持續奮鬥、努力。但到底要付出多少才算奮鬥、犧牲多少才算努力?」。圖/僻室提供

新世代的共體時艱:危險地球仍是家

繼前述有關新世代對未來的信任失效,轉向放大感性能量的鄉愁與傷感,不會也不能只是將情感予以浪漫化的單一路徑。雖然整體演出劇本或腳本都在一定程度上扁平化了跨國移動與勞動族群的成因與人物角色的複雜心理結構,但團隊對於當前時代的生存境況議題始終展現出極為不凡的企圖心。計畫格局之大、演製團隊動員之多,還有那些展場中試圖逼近想像場景的執行完成度,不難看出僻室在過程中投入的籌劃與努力所表現出的雄心壯志。

先不論是次計畫是否有意要朝向烏托邦開一槍,但火星畢竟仍然是未竟之地,地球再怎麼危險,每早起床都還是要繼續面對。無論做何決定,得以離開以前是否仍需與周遭一切持續斡旋?就算去得了澳洲或火星,人生課題依然難解。

我們永遠都期盼自己是能夠掌握方向的漫遊者;想要的不在這裡,可能就在火星――但如果火星仍是這麼近、那麼遠的所在,我們就得永遠為「前往」這個行動疲於奔命。日復一日的勞動,就是為了總有一天能夠朝著應許之地往前一步移動、移動、再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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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0.06.23
撰文 謝鎮逸
CREATORS 2019移民階級輪迴
Footnote 註釋
01
在黃建宏〈新感性:「可愛」與「放空」作為一種氣象生理學〉與〈微型感性(micro-sensible)――概述新感性的社會性〉兩篇文章中完整提及該論述,並同時收錄於專書《一種獨立論述》(臺北:田園城市出版,2010)中。
02
齊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在其2003年出版的著作《廢棄社會:過剩消費、無用人口,我們都將淪為現代化的報廢物》(Wasted Lives:Modernity and Its Outcasts)中曾針對全球化與現代性的高壓、高速之下,必定開始淘汰並摒棄「無用」的人事物。這些被犧牲的,就是終將「廢棄」的人事物。
Author 作者
謝鎮逸在臺馬來西亞人,當代藝術、表演藝術、電影評論人與研究者,關注跨領域論述的分離與接合。現為IATC國際劇評人協會(臺灣分會)理事,《Artism Online》臺灣區主編。2019年「焦慮的年代:馬來西亞影展在臺灣」共同策展人。曾任「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牯嶺街小劇場年度節目觀察委員、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REATORS創作/研發支持計畫」委託年度觀察員、金馬影展第八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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