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日常生活中的細微變化、易於忽略的物理現象和聲響的張永達,作品涵括影像、實驗聲響、空間與聲音裝置、現場演出等多元形式,意圖在重度視覺導向的現今環境之下,以其他感官作為回應世界的方式。相較於過去創作中著重的物質實驗、聲音質地與媒材關係的探索,本次則以數據、演算法與人工智慧為關注主軸。
在「Hidden Layer of City[臺北版]」中,指涉透過巨量運算與數據調控所形塑的當今世界,這些數據所產生的監測與調控又代表了什麼?張永達藉由多項微感測裝置,測量包含氣體、土壤、植物等不同標的並進行實驗,將得到的數據再透過演算法與人工智慧,具現為視覺與聲響裝置,藉此讓身體感官所無法觸及的世界現形。這一系列的計畫透過開放工作室、「植入的音景」工作坊與展覽等方式進行,最終以作品《呼吸的路徑》呈現。
初次參觀張永達於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進駐的工作室時,他拿起桌上的即時偵測器檢測存在於我們所處環境中的輻射值,器材以「嗶」聲作為檢測出輻射值的示意。在之後的聊天過程裡,偵測器彷彿刷存在感般地持續作響,難以令人忽視的同時也像是提醒著我們,人類與數據間,始終存在著相互拉扯的權力關係,張永達提道:「普遍來說,人類對於數據似乎始終無法產生一個完全擁抱的狀態。」當我們已經在不同程度上仰賴由數據、系統演算法所組構的世界時,該如何看待數據與人、甚至是環境之間的關係?
將數據透過藝術轉化、轉譯而使其「現形」、「現聲」向來是張永達的創作語彙,在「Hidden Layer of City[臺北版]」計畫中,更立基於此基礎上並帶入與環境有關的思考。靈感來源除了近年來的排碳量議題,也來自於電影《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或影集《核爆家園》(Chernobyl)中的背景設定,進而選擇二氧化碳為主要關注標的,並發展出相關的創作實踐。張永達從思考都市景觀和二氧化碳之間的關係出發,把具自動溫濕度校正功能的二氧化碳偵測模組結合GPS定位裝置,再將所測得的數據,轉化為標記在地圖上實際位置的視覺圖像。另外,在開放工作室活動當日,則將即時偵測到的二氧化碳數據,運用馬可夫模型(Markov Model)計算,並將結果轉譯成聲音裝置呈現。除此之外,其他環境相關的因素如輻射值、氣體、土壤、植物等也在其計畫關注範圍內。
這些嘗試刺激張永達開始思索除了藝術轉譯的方法之外,數據之於人如何產生新的可能?他提到過去的創作較著墨於材質或物質的實驗,以數據為創作核心時,透過視覺圖像、虛擬模型或是聲音頻率的呈現是其中幾種轉譯方式。此次思考的推進,也來自於他對演算法、機器學習與人工智慧等越發深入的興趣,以及幾項科學新突破的消息影響,諸如2012年被證實存在的希格斯玻色子(Higgs boson)及日後的希格斯場(Higgs field),或者2019年公開的人類拍攝到的首張黑洞照片。循此基礎,張永達試圖藉「Hidden Layer of City[臺北版]」計畫提問「人類如何能夠去感知到數據的龐雜,感覺到其無限性是超越我們的想像?」就二氧化碳的偵測數據來說,螢幕上所看到從600ppm到1,000ppm的數值變化是理所當然的呈現形式,他提到:「但若思考介面所呈顯的數據之間到底存在多大的距離,我們對此的認知則是很模糊的,也難以捕捉或感知這在環境裡面改變的實際狀態。」對於人類來說,數據相較於光或者聲音是較不會有直接地感官衝擊,這不僅指向藝術創作的範疇,張永達認為人們在生活中也處於這樣的制約狀態,也就是說,數據早已透過人類習慣的方式在日常裡達成了它的隱匿。他以空氣清淨機為例,機器面板並非以顯示任何數據細節,而是透過指示燈顏色或者風扇聲響的變化來讓人們以感官直接察覺差異。
縱使在創作上,張永達傾向減少具聆聽性的聲響或者樂音,以純粹且單一持續的音頻呈現,但這些轉譯選擇仍不免隨著創作者的美學而形塑。因此,他也開始嘗試尋找不以人類為中心思考的方式。在「植入的音景」工作坊中,參與者從現場挑選一個盆栽,利用自行組裝的微感測裝置偵測土壤的溫度與濕度,再經由Max程式將讀取所得之數據構成聲音,藉由將生物數據轉化為實驗聲響的過程,擴延參與者原本對於兩者的認知。從感測器模組的零件與線材焊接、裝置與軟體對應到程式編寫等實際操作過程所帶來最為深刻的體會,便是人與數據之間所存在隱而未見的角力關係。
然而,基於參與者對於軟體操作熟悉度的差異,在練習Max程式的基礎操作後,最後仍是在工作坊提供的範例框架下進行數據調控,每位參與者雖然能再據此微調參數設定,決定聲音的結構和產製,但實際生成的結果便是人們無可預期和精準控制的了。實際上,由植栽所測得溫濕度的細微頻率與快速變化,這些細節皆與感測板位處土壤深淺位置的細微差異有著密切關聯,而這些經數據演算所得出的聲響,無論其波形的疏密組合、音頻起伏、振幅大小以及音色等,較難滿足人們對於「聆聽性聲音」的主觀偏好,乃至於不斷地進行某種「修正」、「調整」的步驟。
關於這種「聲音應當是如何」的本能反應,張永達提到機器學習或人工智慧的推進速度不如預期,癥結點並非是技術或科技的因素,而是在於人類還無法完全下放權力予程式或機器。不過,這是否也反映身為操作者的人類對於聲音想像的侷限。對於想像的預設,無論是經驗豐富的創作者或是軟體初心者都無法完全屏除,高度熟悉軟體的使用者亦會下意識地形成某種制約,也就是不自覺地會將軟體維持在正常的運作狀態,或者導回安全的技術範圍內,對此張永達認為:「某些程式若不是使用完全正確的寫法就沒有辦法執行,必須是在於全部符合某種秩序跟邏輯下。這就好像是說演算法看似是很有機的延伸方式,但還是在某種規範的框架下建構起預估或初始值,而非漫無目的地運作。」
當數據貌似透過偵測裝置被人類所掌握,或許也更加突顯數據背後有著更多的不可掌握之處。有趣的是,訪談時圍繞在「數據到底是什麼?」的討論,不時也導向關於「人的存在」的哲學思考,而這往往也是許多與數位化、數據相關的科幻電影和文學作品在題材設定上所觸及的母題。張永達接著舉例數學常數圓周率(π)最基礎的認知的是3.14,然而,基於它除不盡的因素,世界上會有電腦不斷地進行運算,以更新小數點之後計算到的最新數字,且可能是以幾萬位數的比例增加。恰巧Google在2019年3月14日(圓周率日)宣布了其日籍工程師艾瑪.岩尾(Emma Haruka Iwao),利用Google雲端運算資源締造的新世界紀錄:將圓周率的小數點後數字計算到第31.4兆進位。圓周率確實廣泛應用於許多科學與航太相關領域,即便如此,在實體世界中其實無需採用到小數點後那麼多數值。那麼這種對於「無盡」的追求又是基於何種驅力?張永達認為:「可能是某種『求真』的慾望吧,所以科學家或數學家不斷地去驗證,但或許也可解釋為純粹的慾望。」這點亦呼應了他近年在創作上對於科學與藝術間的思考,也就是說,藝術創作所追求的貼近事實狀態或真相,廣義而言,與科學驗證的最終目標有相符之處,不過兩者的探究路徑相當不同。「科學家是透過直接的數據赤裸裸地去驗證並得出結果;藝術家則是在人文與感性層面進行轉化,其追求的真理也不指向明確的是非對錯。」對張永達來說,此次進駐過程是未來創作計畫的前置研究跟實驗階段——要如何跳脫以人為中心的思考?如何突破數據轉譯的階段,去想像其他創作上的可能,並藉以關注數據背後那不可掌握性、或者「終究需要回歸到某種介質」,皆是他給予自己的下一道課題。
延續思考人類與數據之間弔詭的權力關係,若從科學範疇的討論,擴大延伸到社會現實當中來看,世界上的人、事、物都可能無意識地共同產出各種集合數據,並且可能成為政治強權的操作利器,或者是未來世界樣貌與人類行徑的線索,如從影集《黑鏡》(Black Mirror)中反映科技對於人類思維或道德的暗黑衝擊,到實際已然在中國發生的、作為政治管控手段的人臉辨識系統。所謂的監測數據是由誰掌握或由誰發佈資訊結果,其導致的差異解讀與詮釋也會影響數據後續的走向或者衍伸出相關問題。也就是說,數據的意義在科學、環境、地球科學等領域的定義之外,在不同的社群之間,便涉及人如何處理資訊、如何擷取數據,端看數據落在什麼樣的位置,進而發展成為誰的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