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荷蘭科學家保羅.克魯岑(Paul Crutzen)2000年提出人類世(Anthropocene)以標誌人類作為影響地球環境變異的主要因子,歐陸二十年來陸續發展對西方知識本體論、社會與政治結構的思辨與反省,而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被視為推進人類世相關思想的核心人物之一。拉圖提出現代知識體系的建構造就文化與自然的對立,合理化人類對地球的剝削,因此處於人類世的我們,必須超越既有的分類框架和共同觀念,重新探掘人類與環境的不可分離性。
在拉圖的思想架構,藝術是反省人類世的重要媒介。他認為透過藝術與科學、政治三個領域之間的美學連結,能夠具體而微地洞察地球橫跨多重時空的複雜變異。他提出展覽作為整合三者的有效形式,並聯合相關領域人士,將此理論概念實踐在當代藝術之機構場域。1拉圖相信展覽有效濃縮人類難以掌握測繪的浩瀚時空,為地球主體性提供另類的表述形式,推助個體感知、思索自身之於環境危機的責任。無論是視覺物件的展陳,動態影像的放映,又或者是「物的議會」(Parliament of Things)與「協商劇場」(Theater of Negotiations)的操演,藝術開放、敏銳和具展演性的美學與知識形式,能夠探討如何面對當前各種不可能的挑戰,因此與自然及社會科學具有同等重要性。
觀察荷蘭近幾年人類世思潮影響下的藝文生態,從學術單位、駐村機構,到美術場館與獨立藝術空間,確實也可以看到越來越多探討人類世的藝術創作與跨領域展演,以及支持相關衍伸之批判論述的研究生產與實驗計畫。2成立於海牙的組織――北海大使館(The Embassy of North Sea),即是受到拉圖思想概念影響,致力於人類世的民主實踐。3北海大使館藉由藝術家、科學家、企業家、哲學家等不同領域人士的合作交流,思考如何賦予北海不同生命體與非生命體應有的存在權利與能動性,並透過聆聽、倡議、談判三階段,積極介入荷蘭政策的討論制定,以具體朝向2030年北海法人化的工作目標。4 就此而言,北海大使館並非致力於透過虛構的展覽來再現人類如何影響地球,而是長期深耕在地、凝聚共識,集結不同專業的身體力行,嘗試為地球現況帶來正向的影響。
北海大使館近期的計畫「為鰻魚發聲」(A Voice for the Eel),召集地景建築師、水域生態學家與藝術家組成團隊,竭力理解瀕危歐洲鰻魚的生命史以及影響其生態圈的因子。在長達約七十歲的壽命中,歐洲鰻不僅須兩度橫跨大西洋,完成一萬兩千公里的降海洄游,還需躲避洲際濫捕走私、翻越足以致命的水利設施並忍受各種水污染的荼毒,因此北海大使館希望透過跨領域的合作計畫,研發務實的都市設計與政策提案,促進歐洲鰻魚的生存權,實踐更加平等正義的共居方式。羅晟文與陳儀霏合作的《F/EEL》(2020),便是屬於此計畫下的委託創作。
值得提及的是,展出《F/EEL》的所在位置本身即比鄰於連接北海海域的艾湖(IJmeer)。在政府都市規劃下,此區域被設定為「實驗城市永續未來的演練場」,由阿姆斯特丹海軍基地事務處(Bureau Marineterrein Amsterdam)5經營管理。近幾年,事務處除了鼓勵新創與科技公司團隊進駐,也支持藝術家、設計師、科學家共同合作,執行探討城市永續與創新議題的跨領域計畫,這些具有明確發展方向的政策,造就《F/EEL》展呈空間和其鄰近社群,已於短時間內發展出不同於其他當代藝術空間的鮮明特色。
創作環繞人與非人生物和社會之間關係的羅晟文,近幾年的作品,多是透過自製的特殊設備經驗「非人」的生活狀態,再將這些經驗轉化成作品與大眾分享。例如在《伸縮耳》(Extendable Ears)(2019),6羅晟文為了理解人類製造的聲音是否對非人生物產生影響,製作了一台模擬貓咪可聽取聲頻範圍的超聲波耳機,一整月24小時日夜佩戴,並以攝影與動態影像記錄生活上的各式反應。《Down》(2018)則是將數月蒐集掉落在公園的鵝毛,加以清理、填塞、縫製成羽絨衣之後穿著前往極地駐村,試驗自製的手工外套是否也能像普通的工業生產外衣,挺過寒冷的極地氣候。《F/EEL》是羅晟文首次將過往「白老鼠」的經驗轉移到大眾身上,邀請擅長物件與結構設計的陳儀霏共同創作一感知型密室逃脫房(Sensory-based Escape Room),試驗一般民眾體驗非人經驗的反應。
陳儀霏大學主修工業設計,創作關注現代工業化生產模式下,人、物、環境的互動關係,赴荷蘭恩荷芬設計學院(Design Academy Eindhoven)攻讀社會設計碩士(Social Design)時期,深刻意識到在物質生產過剩的當代,設計不(應再)是滿足人類實體需求,而是透過「設計經驗」處理「非實體」需求。因此她的作品旨在創造另類的空間,以觸動對精神狀態與情動經驗的省思與批判。例如近期談論白色恐怖的作品《lim f(x)x → truth》,陳儀霏以槍聲和烏雲作為聲音和視覺的象徵符號,並透過當代通訊程式,推播發送受難者家書或審判,試圖以設計的溝通和再現手法,引發經驗者的歷史意識。7對陳儀霏而言,無論是已逝的受難者,還是瀕危的歐洲鰻,將不可能近身感知的他者經驗予以適切地轉譯與排列組合,正是設計的力量所在。
兩人在這次與北海大使館的合作中,歷時數月共同參與阿姆斯特丹水域和歐洲鰻魚物種史的調查研究,並以鰻魚神秘複雜的生命經驗與瀕臨絕種的現況為靈感進行創作,邀請參與者透過《F/EEL》的感知型密室逃脫,經驗鰻魚遭遇的各種生活阻礙。
《F/EEL》展覽開放期間,每次只有一人能夠進入體驗,志工會先在裝置入口,向參與者說明體驗期間的注意事項,並提供護目鏡、護膝及防疫消毒用品裝配使用。體驗者接著進入全長約30公尺的密室,並且得在模擬鰻魚視覺感知的黑暗空間,限時20分鐘依序突破渦輪、水壩、海廢污染區與長袋魚網(fyke net)等關卡,才算成功「生還」。每道阻礙,設有羅晟文與陳儀霏設計的特殊機制與零件,這些協助闖關的設施,大多透過身體直覺性的互動即可操作利用,而不需要過於仰賴智識的演繹參與,因此最終能否過關,也牽涉體驗者身體感官的使用方式。
如果科學家是透過鑽研鰻魚的身體結構及行為模式,以發明試圖輔助移動、增進其生存機會的工具,那麼羅晟文與陳儀霏從發想到實踐的過程,一方面援引科學家縝密的研究與實證邏輯,另一方面則延伸想像若自己是「外星人」等非人他者,會設計什麼樣的機關來幫助人類脫離險境。8就此,《F/EEL》一方面體現推測性(speculative)的經驗設計如何跳脫現實框架,激發想像力與反思,朝向共同期待的可欲未來;9另一方面,也呼應哲學家羅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對西方人文主義進行批判的具體形式:即透過另類的實踐,反思人類中心主義對世界的分類與歧視,並且積極構建人類與其他物種關係的想像與思辨空間,以重新定位當代人類主體的倫理和責任。10
問及參與者經驗《F/EEL》的感想,兩位創作者提到多數人都對於闖關時身體的不舒適與不熟悉,以及卡關時的憤怒、恐懼、焦慮和疑惑等心情留下深切的記憶。這是由於今天我們的生活周遭,已經幾乎找不到一處不是以人類為中心所設計的環境;一旦遇到不舒適的情境,便會嘗試透過「人性化」(humanised)、「易於(人類)使用」([human-]user-friendly)的設計標準,大量降低甚至取代不適的經驗,所以當觀眾通過一個「不以人類為中心設計的環境」,其身體與情緒的感知都會更為強烈深刻。《F/EEL》透過「反人性化」且「不易使用」的試驗,凸顯非人生物的每一天,可能必須面對遠比密室逃脫更加嚴峻的生存挑戰;同時,此計畫也體現沉浸式的經驗,如何持續地在日常中產生效應與轉化能力:例如有小朋友在數日後還能靠著身體記憶將經驗的空間製作成實體模型;一位插畫家則將自身的參與過程以視覺圖像分享在雜誌專欄;還有更多人回家後自主上網查詢資料,以進一步了解歐洲鰻正面臨的生存危機。參與者對自身「經驗」的轉化與議題的深掘,顯示通過身體感知來溝通複雜議題,有時或許比文字論述的轉譯深刻有效。
《F/EEL》不採以教化姿態傳授關於歐洲鰻的科學知識與生命史,也不純然以當代視覺藝術的美學語彙,論述非人生物的生存之於人類世的關係,而是邀請透過另類的體感裝置「感受鰻魚」(feel the eel),讓難以細緻辯證的生態議題,有自由溝通的空間。參與者雖然經歷與日常存在巨大落差的「不適感」,然而也正是此種「不適感」所留下的深刻記憶,驅動個體持續消化反思,甚而以新組織與再現形式,讓鰻魚等非人生物議題能有更多元的討論媒介。
「我們的生活或許困難,但鰻魚的生活又是如何呢?」羅晟文與陳儀霏的《F/EEL》從平易近人的問題意識出發,透過藝術、科學與設計的語言轉化而成的深刻體驗,帶領參與者短暫地抽離日常身處以人類為中心設計的舒適泡泡,進而促進與鰻魚和其生態建立起更深連結的可能,朝向新的共居與共存世界的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