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W舞影工作室於C-LAB聯合餐廳展演空間二樓的演出《THE AWAKE》,正值聯合餐廳修繕施工階段,使場地增添了未穩定、臨時、處於變動中的事件感。演出長度一小時,結合VR影片與沉浸式舞蹈劇場,觀眾可提前15分鐘入場觀看影片,或是選擇在演出過程中進行影片觀看。整場演出沒有固定的座位席,觀眾可在多個空間中自由遊走。
入場後,我先走進第一間VR房間看五分鐘的短片(VR裝置共有五台)。影片由VR導演張皓然與技術團隊Funique VR Studio合作,在南港運動中心潛水池進行水底拍攝。影像中只有幾個物件:床、燈、相框、電風扇,隨著物件紛紛掉落水中,接著是人被拋往水中往下沉。其中一段影像是自由潛水員以手部肢體動作搭配詩意且沉重的旁白(口白由袁琮然錄製),像是陷入漆黑的暗夜裡。人物困在水中,被液態的水包覆,欲傳達的訊息彷彿無法好好地說出口,隨即無聲,將漸凍症患者被隔絕在內在世界的孤寂表達出來。
這支影像作品在觀看體驗上也有其限制,並不會隨著觀看者往前或往後的走動,而使影像更趨近或遠離。影像會同步跟隨觀看者移動,形成很明確的固定觀看距離,換句話說,人們無法靠近/走入影像。觀看者只能以自身為基準點,定點式地轉動身軀,來改變視角去看前方與後方設計的兩個鏡頭影像,及影像中部分角落一閃而逝的畫面。不只是影片中的人,觀眾在VR的體驗上也因現階段水底拍攝的技術限制及影像的設計,而只能滯留在原地。
以VR房間作為《THE AWAKE》的空間來看,影片區的觀眾因著設備擺放位置而圍成一個同心的半圓,當表演者走入VR展間時,正在觀看影片的觀眾可能會不知情地使自己成為演出的一部分,也成為更外圍觀眾觀看的對象。表演者與觀影者雖然靠得很近,卻各自陷在自己世界的圖景,這是演出所形成觀演關係的特殊之處,觀眾被賦予在空間中隨意穿梭、選取觀看視角的自由。
展演空間分隔為一大空間與三個小空間:小空間分別為VR房間;多個衣架纏繞棉線,有著梳妝台、布滿黑色氣球的略大房間;另一則是鋪上全黑布且禁止踏入的小房間,掛有一面窗簾,地上還有一副凸起的人形軀體覆蓋在黑布下。
大空間則以白色鏤空編織的棉布窗簾相互間隔,製造出多個開放式區域,分布在大空間的物件裝置則有一組時鐘、日曆、立燈、百葉窗;輪椅;病床;以及一組長桌、一碗粥、椅子。自行運作的物件包括時鐘、移動的輪椅、自動間歇充氣的病床(會呼吸的病床)、餐桌上不停震動的麥片粥,既像是機器幫浦,又像是暗示人的規律呼吸聲充斥在空間中,而「使用者」卻暫時離開,獨留物件持續發聲,使空間滿布詭譎的氣氛。
布簾區隔出了四個區域,白色鏤空棉布的可透光性,為空間帶來溫暖的質地。尤其最後一個演出段落,在燈光設計曾睿琁的安排下,當表演者們在大空間中移動與跳舞時,包含在場的觀眾,光、人與影皆在間隔中彼此相互滲透與互映,使處在空間角落邊緣觀看的我,感覺就如在某個人意識空間的某處觀望這一切,回想這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意識畫面――舞蹈與觀眾共存、觀眾可自由移動的舞蹈劇場《THE AWAKE》,讓我們在整個展演空間如受困於「漸凍症患者身體」,在身體與意識承受壓力時有了逃逸的間隙。
對我來說,表演者並不是這個空間真正的使用者/擁有者,因為整個舞蹈劇場的演出並沒有放入特定的角色或故事(雖然初期有針對漸凍症做研究調查的基礎,與中華民國運動神經元疾病病友協會〔漸凍人協會〕合作,以及由《睡美人》而來的發想)。表演者比較像是一群「傳遞訊息」的角色,他們的個人情緒是隱藏起來的,以抽離不涉入的方式表現漸凍症患者的狀態――告訴/提示我們漸凍症患者在生活上身體所遭遇的困難、自責與痛苦的內在心境,身體如何與心靈相互抗衡,以及如何與陪伴者相處的過程。諸多漸凍症患者會有的情緒與狀態的表達,透過表演者的身體、肢體及話語詮釋,具象化了這些內心的思緒。而沉浸式空間與物件的使用,又加強了表演者的身體所傳達的內在幽微情感。因此,就表達普遍的「漸凍症患者的身體狀態與內在情緒」來說,這次的演出是非常貼切到位的。
編創謝筱瑋、謝筱婷在《THE AWAKE》議題的處理上,試圖以輕盈的動作質地去表現原本就相當沉重的議題,以降低過於抑鬱絕望的感受。只在強調患者身體的無法控制時沉重,以及一段釋放內在痛苦的絮語與尖叫時感覺到表演者身體的負能重量。多數時候,表演者精準表現了在限/線制/置中緩行的肢體狀態。
InTW舞影工作室團隊對於空間質感的塑造也極為用心。透過燈光來轉換情緒與調性,或是在影片與空間裝置細微處將物件上下顛倒,把患者可能僵固的視角予以空間化與肉身化。我尤其喜愛黑色房間利用黑色彈性布創造湧起的黑色波浪,將其中一位表演者推高、覆蓋與淹沒,就像黑暗的恐懼長出了形體,而(旁)觀者卻無能為力,噤聲的肢體強烈表現患者身體被禁錮的不自由。多段演出亦表現患者與照顧者的陪伴關係,表演者們不帶入個人情感,而小心翼翼地透過身體來相互攙扶、相疊繞過彼此身體。
值得一提的是,若將《THE AWAKE》視為一個事件,觀眾很難找到可以一次全觀(知)的視角。以我自己觀看9月20日下午場與晚上場為例,因演出同步發生在多個空間,第一次我主要待在布滿棉線勾纏衣架的房間,第二次則選擇上次錯過的黑色房間的視角,但即使如此,我依然錯過了同步發生在低矮百葉窗旁的演出段落,兩次回到該角落時,都只剩下被撕下殘留一地的紛亂日曆。
由於空間裝置的多個設定都是家屋一隅,不免令人揣想一位生活在其中的人,在《THE AWAKE》中卻又明顯感覺到沒有這個「特定的人」存在,眼前觀者接受到的是普遍意義下的「漸凍症患者」,如同表演者從頭到尾不過分顯露自我個性的拿捏,而著重於如何表現漸凍症患者的內外在情境。然而,我卻自相矛盾地在「行動」、「倫理」與「對象」之間產生思考上的分歧。比如,當觀者可以行動自由地探索空間,去觀看也許無法自由行動的對象的議題,自由與窺視的界線如何界定?或是,對空間自由探索的權利是否形成對未知的空間可能的存在者/想像的潛在者的冒犯?換句話說,以舞蹈肢體表達沉重的漸凍症議題時,該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這身體不能自主的哀傷?最終,《THE AWAKE》以遊走式、沉浸式的觀演設定,使我同時產生兩種對反的複雜心理感受:有主動投入及自由觀看的愉悅,卻也有正在窺視他人隱私的莫名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