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施懿珊在創作者與研究者身分中思考數位技術物時,她有著幾乎取之不盡的時勢現象作為文獻探討的素材,但在創作的下一步,似乎有一個關於選擇的難題。
我所受的訓練讓我對於創作如何發生感到好奇,然而,在觀看施懿珊的作品時,時常會有著以下的疑問:它在思想上的廣度跟深度,是否侷限了創作的發生? 施懿珊與賴火旺的雙生關係,是否影響了創作?就外圍的觀察者而言,這是需要被釐清的問題。
因這次擔任「2022 CREATORS 創作/研發支持計畫」觀察員所關注的兩組計畫,剛好在某些方面有著兩極的創作狀態:在李勇志的計畫裡面,他面對專業技術知識上的不足,使其有機會迂迴地繞行探索實驗計畫,藉此產生具個人創作符碼的創造性。而在雲端觀察施懿珊「數位孿生技術下的未來判罰形式」(簡稱「數位孿生技術」計畫)的過程裡,她同樣也是繞行的,而且是超連結展開,但並非是因為不知道。她知道得很多,也許太多了,言語難盡數位孿生語言的無盡。
數位孿生技術是近兩年和元宇宙、NFT、區塊鏈、演算法、深偽技術、AI算圖等詞彙同樣熱門的關鍵字,連續三年(2017-2019)被資訊科技研究的權威組織Gartner視為全球科技趨勢之一。1 2002年底,密西根大學邁克爾.格裡夫斯(Michael GRIEVES)教授提出數位孿生概念,指稱是產品生命週期管理(Product Lifecycle Management,PLM)的理想化概念,而後在軍事、工業4.0與生成技術等面向上被大量應用。探討此一技術如何被應用的臺灣創作者與策展人也持續增加中。除了與施懿珊「數位孿生技術」同期入選「2022 CREATORS計畫」的徐聖凱所提出的「數位孿生自造計畫」之外,一本以數位孿生為名的專著也在2022年出版,更有藝博會的策展專區,或地方城市的數位藝術推廣,以該字詞作為主題或噱頭。
在施懿珊舉辦的「流行文化中的科技物件――數位孿生技術下的未來判罰形式」裡,她縝密地前情提要,表示「數位孿生技術下的未來判罰形式」雖然探討對現代度量制度的不滿,但施懿珊並非要以創作提出數位法律與演算法技術問題的某一解方。施懿珊認為數位孿生技術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在資訊化平台中,藉以解讀物理狀態的技術,並且當對象在資訊化之後,能夠以不同形式或強度,回應甚至調控物理現實。數位孿生技術對於事物的再系統化有著極大的影響,倘若發生災難的話,也將是系統性的災難。
除了講座之外,施懿珊在整個計畫過程裡,打造了一個用來展示概念模型的「數位孿生技術下的未來判罰形式」網站,探討被機器物件「中介」人類行為的科技治理。然而,施懿珊在講座中論述她的計畫與研究時,時常因為複雜的多重技術脈絡與結構,而需要先大量的解釋技術本身的功能,技術與技術之間構築了什麼樣的系統關係,它又如何影響媒介。例如,光是感測心電與脈搏訊號的分析,施懿珊就從生理數據與時空軌跡的兩個面向,羅列了24個相關分析技術與問題。老實說,對我而言這些技術知識的高牆難以攀爬。
我問了本計畫的陪伴觀察員徐詩雨,她大致認為「數位孿生技術」計畫除了探討數位犯罪要如何判罰之外,一部分是身體訊號如何(被)監控。施懿珊在「數位孿生」裡的創作難題,是如何在這個充滿科技倫理、法律制度、社會心理等多個專業領域之間,找到可能的創作空間。總體來說,施懿珊在該計畫裡關注的,更像是對於數位時代的度量學進行提問:如果現行法律難以量刑數位空間或物理空間中個體行為的犯罪,而導致越來越多「鄉民公審」、社群撻伐的「社會性死亡」與網路霸凌的話,那麼我們如何設計出一種新的度量方法,來評量我們在數位世界中的一切行為,而規訓又可能會以什麼樣的度量方法回應。看似言簡意賅的問題意識,在施懿珊實驗計畫的進行路徑裡,更接近某種推測設計(Speculative Design)相關創作裡常見的未來性關懷範式。相較於在視覺藝術與表演藝術的展演創作裡,時常被提及的「劇場性」觀看方式,我想施懿珊在創作中的組織狀態,或許更近似於議場式的思辨組織。
在施懿珊所架設的網站裡,她打造了未來監獄、數位鐐銬的示意形象,也邀請計畫的參與者進行身體數據採集。除此之外,施懿珊也考察並掃描「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的規訓空間,與坊間媒體(和自媒體)的社會兇案節目。特別是在「空間考察」的子頁裡,施懿珊撰寫了一些刑案節目的觀片心得,因而注意到刑案討論在媒體節目上被敘述的特定範式。(這又讓我想到很喜歡看電影、寫觀影心得的李勇志)
在整個創作實驗的發想過程裡,有另一個重要的概念是「意識副本」的延伸運用。意識副本是許多科幻片用來創造劇情糾結的手法,例如早期有一些電影劇本,是關於將人類心智上傳(Mind uploading)之後醒來的機器人與複製人究竟是否是本體的討論,到2010年代紅極一時、由查理.布魯克(Charlie BROOKER)開創、探討黑科技的英國獨立單元劇《黑鏡》(Black Mirror)裡,也時常出現將人類意識上傳到另一數位空間,以代替本人執行各種生活管理、受罰、賺錢等事項的劇情開頭。意識副本看起來是心智上傳與數位孿生結合的另一種結果,而施懿珊也將其納入未來判罰的想像裡:被判罰者平時可能和一般日常的人無異,但他的生命數據卻在另一個雲端空間服刑。
從過去於「CREATORS計畫」提出的計畫「『刷臉」時代的反統治鏈」(2018)與 「精神與靈魂的治理之術」(2020),施懿珊有一條清晰的、推測設計思維的研究關照,是在理解數位時代之下的數位物媒介與中介的度量倫理與再系統化之前的探索磨合期。當創作者試圖回應科技之惡的時候,如何能不只是以抒情體裁的憂鬱批判,模糊且浪漫地用人道主義的起手式重述老生常談?在「數位孿生技術」計畫裡,施懿珊便是聚焦於系統性災難的管束機制,它背後的演算邏輯、刑具與制度的設計。而她的另一個研究身分――賴火旺教授,則是持續地以學者之姿,為施懿珊在計畫中的文獻分析與案例研究,以演講分娩在實體或線上的工作坊講座,然而在同一場講座裡,其實不太容易從講座的表演性或是內容的差異裡,感受到施懿珊在創作者與研究者之間的身分轉換。她在計畫原初有著重要的問題意識,但此一問題意識在她的專業領域裡,卻也容易混雜在身為創作者的創作動機與目的。兩者之間的孿生相映,讓我也不禁遲疑,究竟我在觀察的是一個研究計畫,還是創作實驗?截至計畫結束,這個問題也尚未有明確的回答,或許在施懿珊後續於臺北市立美術館的個展,會有更明確的結果。
施懿珊身處在一條創作路線問題的鋼索上,面向未來科技想像與科技倫理的當代創作,如何不只是在哲學研究與感性創作之間做選擇?這或許也是2020年CREATORS觀察員羅倩在撰寫施懿珊計畫的觀察報告時,同樣面對的事情――對於數位移民、或是非數位領域的觀察者來說,在觀察這樣的計畫時,往往只能試圖抓住創作者的核心企圖。同時,她亦留意到了賴火旺與施懿珊兩種身分在數位網路環境與創作展演之間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在此次的「數位孿生技術」計畫裡,似乎是以刑具設計與網站架設等創作媒介為方法,解決同時作為創作者與研究者的模糊。除此之外,還有「議場作為方法」的潛在形式,例如荷蘭實驗組織「物的議會」(The Parliament of Things)、2020 台北雙年展與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Taiwan STS Association)合作的「協商劇場」,又或者是「2022 Mattauw大地藝術季」長期蹲點的流域倡議行動,在施懿珊的創作組織上,則是藉由這個計畫期間不同展演空間的講座、自組發起的Discord 伺服器「科技物件與人類幻象研究室」作為小型議場。但是,議場除了「觸發討論」之外,如何回返到創作與實踐之中,則是更進一步需要再往後觀察的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