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名為「神界.人間:臺史博館藏神像特展」的展覽,介紹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當神像退去一身法力,脫離被祭祀的身分以後,再度以物的姿態走入人間。這時的神像在收藏市場中,成為可以工藝技巧、世代美學與市場需求衡量的有價收藏品。」
神像工藝之精深,不在話下,但它長年被祭祀,並非因為造形巧奪天工,而是因附著其上,那看不見、摸不著,卻被相信足以庇佑信徒的力量。然而,當一尊神像被迎入館藏時,卻得面臨退神儀式,過程中甚至斬斷其雙手。臺史博館傳聞,若沒有徹底「淨化」,會引發觀者嘔吐,為避免意外,神像還可能雙眼被蒙上紅色布條。
同樣供人瞻仰,在廟宇,和在一套收藏的知識體系中,為何情況完全不同?由郭柏俞和佘文瑛組成的藝術團體「太認真」,在進駐臺史博館,觀察到上述現象後,提出了這個疑問:難道神像的精神性,在博物館內被視為是髒污的嗎?
那麼,倘若人類自認可以定義神明的聖潔或污穢,甚至進一步去除,反過來說,是否也能透過方法,把世俗求之不得的神力迎回?另一位藝術家張碩尹真的這麼做了。在韓國,巫師(mudang)是神靈附體,和世間溝通的橋梁,張碩尹與一位名為Bujeokchongtong的巫師合作,採集對方身上的細菌,運用微生物技術培養菌種,讓祭祀的米發酵,釀出「神明的米酒」。一飲下肚,或許瞬間法力無邊?
事物的穢與淨、對與錯,往往和其「分類」有關。社會學家厄文.高夫曼(Erving GOFFMAN)在著作《污名》(Stigma)中闡釋:「社會建立了分類人的工具……當陌生人在他可能符合的人群類別中有別於其他成員,並且該屬性又是比較不好的那種,他在我們心目中就會從一個完整而普通的人,降級到一個受污染且貶低的人。這樣的屬性就是一種污名。」
抵觸秩序,往往是被貶損的開始。小至一個人身上的細菌,大至一座城市對信仰的想像,都和秩序保持一種緊張關係。問題來了:分類秩序是誰界定的?
包括「太認真」考究神像髒污的創作《入神》,和張碩尹藉酒問神的複合裝置《萬靈》,都是C-LAB年度大展「城市震盪City Flip-Flop」中收錄的作品。於10月5日開展,這場展覽籌備近一年,匯聚海內外多國藝術家,包含部分「2019 CREATORS計畫」參與者在內共13組團隊共襄盛舉,並特別和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臺灣建築學院、德國raumlaborberlin,和國內實驗性的創新組織等單位合作。C-LAB執行長賴香伶表示:「城市是衝突和變革的發生現場,見證了文化改造和社會轉型的顛簸進程。」位於臺北市地理核心的C-LAB,在展中,自比為一座虛擬之城,透過「複式」(Multiplex)、「污痕」(Stained)和「循環」(Circulation)三個子題,摸索城市建構和變形的軌跡。而其中的「污痕」,正叩問這條隱形的秩序線,從何而來,如何轉變。
「污痕」的策展人游崴和汪怡君指出,污名的語言結構很類似,通常會貼上「髒」的標籤,例如同性性行為。日本藝術家磯村暖(Dan ISOMURA)新作《舞蹈課#1時尚折手舞》,回溯紐約哈林區地位最卑微的黑人和拉丁裔同志,他們模仿雜誌《Vogue》模特兒的姿態,發展自成一格的「時尚折手舞」,磯村再請舞者,以每分鐘0.0006944拍的速度重現舞蹈(一般演出每分鐘約40至200拍),每天進行一或兩個動作,預期將持續數年,甚至數十年之久,極其緩慢地再現當初同志追尋自我認同的過程,也面向時間,點出「相同的事情能持續多久」的不確定性。
未來什麼都可能改變。違反社會規範始終被貶斥,但規範本身卻會浮動。李紫彤的《帕斯堤貨幣》,描述隨時代演進,同志逐漸爭取權益,上街大方展現自我;但另一個族群――HIV患者,依舊不行。他開發出一套虛擬的愛滋病貨幣遊戲,讓觀眾參與幣值的升起和跌落,進而期許,對該族群僵硬的污衊印象,可否有鬆動的一天?
「不要預設每個人天生是均值的,然後要去『包容』;而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彼此是不同的。」汪怡君在被問及「如何避免污名發生」時,如此說道。
隱藏在生活中的污名,是侵犯日常秩序的小「差錯」,然而,更多的人,其實都跟隨巨型的城市齒輪,日復一日,不斷碾壓前進。工業革命和資本主義,確立了當代社會大量複製和維持競速的本質,個人、組織、國家,彼此的關係如神經網絡般交纏,在科技的爆炸式推波下迅速繁衍。
這時,跟不上腳步的,就掉落了。被社會遺棄,被功利主義遺棄。不見得遭控身懷髒污,卻徹底和時代背反而去。
每個人其實都內建這樣「沒用」的基因。宮保睿在新計畫《闌尾人》中,訪問醫生,並用3D列印重現人體內的器官闌尾,用一種看似深具生物科學基礎,實則幻想的方式,尋覓其「無用之大用」。
沒用的器官來日如何可能?被人們捨棄的物件是否也還能新生?來自泰國的妥拉.拉嘉稜索(Torlarp LARPJAROENSOOK)搜集記憶中兒時使用的老物件,將它們拼貼、重組,竟造出一艘飛天巨艇。破銅爛鐵僅存的光澤,遠遠看來,像天上星星一般閃耀,炫目無比。
「就像臺北隨處可見的步登公寓,它可以大量複製,或像工業複製的產品。」「複式」的策展人吳達坤解釋:「『複式』是對進步文化的反思,也是對人類文明全觀的總體論。包括歷史、當代和未來三個部分。」
被拋棄的有時不只是個體,而是一整群人。回首歷史,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受極權政府迫害的人民,寄生貧民窟的下層階級,迷茫於快速經濟起飛的普羅大眾……有時甚至演變為敵對關係。來自香港的曲淵澈,從過去著名的三不管地帶「九龍寨」獲得靈感,在作品《機密錄》中,模擬一座如九龍寨般的地下城,組成非正規軍對抗地上人工智慧政府的世界。她以C-LAB園區的最邊界――仁愛路一側的兩座岡哨為展場,一座設定為恐怖政府的陣營,一座則是殘喘於地底的人類基地。仿似科幻小說的場景,其實也隱含對現今香港局勢的反諷。
科技在這裡扮演一個重要角色。它助長一切複製的速度,也讓無所不在的監控得以發生。科技是通往將來的鑰匙,但在0和1的世界中,唯有指令,沒有人情。藝術團體「爆炸理論」(Blast Theory)特別開發的App「凱倫」,就是從這個角度切入。下載這個App,你會看見一位開朗的女性凱倫(Karen),她活潑、健談,樂於交朋友,問你對事情的看法,給你很多建議,宛如人生導師。然而漸漸地,她敞開心房,訴說自己剛脫離一段悲慘的長期關係,同時渴望知道你更多私事。直到有一天,你發現她開始對你情緒勒索……
大數據掌舵的明天,是令人窒息的嗎?科技顛覆我們所知的過往一切,和進步思想相輔相成,航向不知名的遠方。人類究竟是主導者,抑或受宰制的一方?
展覽最後一個子題「循環」,賦予科技時代一個較明亮的答案。
和一般藝術展不同,「循環」展區中,很多是已經在「回收—再利用」議題上擁有實績的工作團隊。但也和近年常見的綠能或循環經濟展不同,這裡將成果藉由藝術的手法再現,勾勒出一幅帶有詩意的明日想像。
內容大致依循「食、衣、住、行」的脈絡區分,包括和成大C-Hub合作,將C-LAB拆除圍牆材料再利用的「建築實驗室」;提倡幫蜜蜂蓋一個家的城市養蜂團隊,和以剩食入味的扌合生態廚房組成的「食農實驗室」;展現科技如何讓布料重回循環圈的「織品實驗室」等等。
策展人陳幸均分享,臺灣各地不乏認真投入資源再利用的團隊,而且親身了解後,更會驚覺,雖然大家在不同的節點上耕耘,但其實彼此都認識,甚至會互相支援。一張隱藏的綠色之網,越織越密,之後可盼接住更多被丟棄的「垃圾」。「只有放錯地方的資源,沒有真正的廢棄物。」她聲明。
見證過偏離秩序的污名如何灼身,也看到落鏈於文明齒輪之外會遭逢何種困境,走到當下這一步,我們最需要的,是一種人人皆可實踐,日常皆能發生的小革命。在秋日暖陽中,C-LAB廣場上會出現由「草根意識工作室」搭蓋的可愛廚房,除了料理,它還藉太陽能板和雨水回收自產水電,達到自給自足的理想。大家一邊享用剩食重製的美味點心,一邊學習如何用簡單技術將大量的塑膠廢料做成生活物件,在臺北最精華的心臟地帶,再一次學習如何謙卑地熱愛所生長的土地。
這場「城市震盪」,說的便是這樣的故事:人類為了追求光鮮亮麗,製造如山的廢棄物,最後終究得彎下腰,一塊一塊拾起過去棄如敝屣的殘骸。用最低限的條件產生能源,用最尖端的技術讓腐朽重生。這就是我們居住的城市,浮誇,醜陋,卻又擁有一個並不總是悲觀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