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經歷一場史無前例的書寫現象：書寫者個體的原子化，非公眾討論群體⸺書寫中間層⸺的消失，以及業餘書寫檔案自主權因平台資本主義而逐漸流失。它關乎演算法機制，更關乎社群平台的不穩定性；粉絲專頁、個人帳號頻傳不明原因遭到檢舉或刪除的案例，即便向那些形同虛設的申訴平台提出申請，依舊只能重新創建，過往那些在社群平台上寫過的文字，也就只能留存在模糊的記憶之中了。每當想到這裡，我總會回想起部落格時代的業餘書寫與群體性，是否還有可能為當代藝文書寫，提供抵抗與議論的指引？
最近因為工作的關係，又開始搜尋以前聽說過的幾個藝文部落格，腦內不由得響起曾經被強烈推薦的記憶。「Bbrother」曾是我身為藝術系大學生時，認識臺灣當代藝術現場的其中一個窗口，再次點開來，時間停在2018年9月23日的〈倫敦呼叫〉，日記式文體的字裡行間中殘存一些死語，記述著他早年前往英國留學時，與家人、與環境訣別的心境。還有其他窗口，諸如「帕夫洛夫之犬」、「本體所限」、「易術碎碎念」等1；資深藝術書寫者們的部落格，如今有的封存在最後更新日期的年代（大多是2014-2020之間），有的被視為個人的檔案櫃，有的則默默繼續更新著，或是轉型成向學生發佈課程大綱的佈告欄。
網路2.0部落格時代的藝文書寫，文體自由、類型籠統，內容基本上依著版主的喜好生長，時不時在彼此的RSS訂閱之間，甚至會衍生出以文回文的討論網絡。從如今的數位社群時代來看，部落格好像成為另一種網路的「地下」（相對於眾聲喧嘩的臉書、Threads等），是藝文媒體與社群平台之外，一個保持敘事與記憶完整性的地方，稍微隔絕的文字與演算法的距離，拉進了每位作者在不同領域之間思考的連接性。
2002年開始，由藝術家獨立協會（簡稱「藝立協」）社群組成的「正體中文blog資訊中心」，開始在臺灣推廣部落格，並出版《Blog部落格—線上出版、網路日誌實作》2。隔年9月，簡志宇、林弘全等人將BBS站「無名」發展成結合部落格與相簿功能的社群網站。各式各樣電信業、媒體、入口網站，也相繼設立自己的部落格平台。當時，許多媒體也對其製作專題報導，例如：張世倫於《台灣光華雜誌》撰寫的〈我有話要講！⸺部落格時代來臨〉（2006），為部落格時代的網路2.0精神，與它內含的日記式創作文體、社群化的運動狀態、惡搞文化，乃至於影像被展示、編排的方式，留下重要的時代切面；《PAR表演藝術》雜誌也在2006年刊出《嚴選！藝術部落格》專題中，將當時表演藝術工作者們的部落格一網打盡，幸運的話，有些網頁你至今還能連進去，特別能從「每週看戲俱樂部」這個由劇評寫作者組成的部落格中，看到相當豐富的劇場交流3；甚至也有像張慶玲與謝葉榮於《中廣新聞網》主持的《部落格有啥了不起》這般，試著讓老電台媒體轉型的節目。
張碩尹，2020，《台北機電》展覽一隅，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圖／張碩尹工作室提供
當我在不同的老部落格中穿梭時，2003年11月11日正式開站的「憂鬱馬戲團」提供了一種實踐案例。如今這個網域本身可能沒什麼知名度，卻串連起包括樂評人陳德政的「音速青春」、聲響研究者羅悅全的「音謀筆記」、策展人鄭慧華的「愛咪囈語隨便記」，以及其他幾位迄今皆有著相當影響力的藝文工作者。「憂鬱馬戲團」在他們各自的部落格中出現，如同共同標記的中間名，像是一種隱性的血盟連結關係，在部落格時代留下秘密結社般的印記。向協助其後台的工程師詢問，才發現這個連版型都維持在當年樣式、像是網路上的歷史古蹟的地方，是刻意被保存的；為了避免電腦的自動更新使得資料檔案一併消失，甚至連電腦跟系統的型號與版本，都必須維持在那個時代的技術狀態。
「憂鬱馬戲團」的成員可說是一種更廣泛的「藝文圈」，羅悅全為當時不熟悉部落格的朋友們架設一簡易平台、教學使用，並以「友誼平台」形容之，進而從各自實體的交友圈，拓展成更大的部落格書寫群體。除了不定期在各地舉辦版聚外，他們在系統技術還未普及化的年代，也會定期分享新的網站程式資訊，幫助團員們學習網頁架設的基本常識。在這個群體的部落格之間，你能感受到書寫的現場性或臨場感，包括：遊記、樂評、影評、二創與惡搞圖文創作、藝術評論、訪談、政治時事、派對資訊和版聚回顧，乃至於在2000年初辨認迷幻藥物的資訊等。
「憂鬱馬戲團」的主網站內容停更在2013年，最後一篇文章的開頭惡搞了當時甫竄紅的古裝宮鬥劇《甄嬛傳》中的東阿阿膠。你大概可以想見其中的文章氛圍，大多都是馬戲團成員之間的吐槽、惡搞和聯誼，偶爾則會分享某位成員個人部落格中的文章內容，其中不乏對政經時事的意見、流行文化的調侃、特定領域的愛好等等。他們的討論及交流橫跨實體與虛擬之間，或許可說，這般社交、書寫群體乃至思想空間，是當代跨領域思維對日常生活的形塑，也正是這些鬆散的內容，使其對當代文化內容有著更廣泛且立體的關注樣貌。
張碩尹，2020，《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展覽一隅，立方計劃空間。圖／朱駿騰攝影，張碩尹工作室提供
從當代藝文環境的發展來看，部落格作為「業餘檔案空間」的另一個案例，則反映出藝術學院彼時的養成、生產與對話狀態。2000年代的諸多討論與筆戰，都被轉載、留存在藝術家黃海欣的個人網站，包括：蘇育賢撰寫的「COQ—Young Taiwanese Artist from Nobody Collection」策展宣言（附註提及的簡子傑及蘇育賢本人的部落格已經看不到了） 、「Drawing Now-台灣當代素描展」座談紀錄等。有時候因為原網站的佚失，這些業餘的、間接的檔案備份反而肩負起今日文獻回顧的重要來源。
我所經歷到的藝文書寫與閱讀環境，已是上述部落格時代的尾聲，如今只能靠社群平台之外的搜尋引擎或由熟人指路。在他們指引中，大約三分之一的部落格早已死去。在社群平台Threads上，一位以分享礦物為主的使用者，分享了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ach Center）的分析數據，顯示2013年的網頁連結，至今已有38％無法進入，該名樓主並回憶道：2013年正好是原礦圈部落格時代結束的一年，許多好文章就此消失。不少個人網站則因「無名小站」、「奇摩部落格」、「Xuite隨意窩」、「Roodo樂多日誌」等網路平台相繼關站，而一併為時代洪流捲走，網路上的許多討論自此只能留存在當事人模糊的記憶裡了。在這些窗口一個個不敵社群平台而關閉後，我們失去的不只是文章發表的空間，更是不被演算法原子化的書寫，在不同領域之間自由交流、深度連結的可能性，那正是今天當代藝文書寫所丟失的中間層⸺業餘的、集體的、非正式的書寫空間。
張碩尹，2020，《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展覽一隅，立方計劃空間。圖／朱駿騰攝影，張碩尹工作室提供
總有人感嘆現在的「藝評」越來越少，但只要你願意離開「meta」主宰的宇宙，或許會發現當前的藝評書寫者，其實比以前更多。這三年來，不少書寫者開始在「方格子」、「Medium」、「Matters」等平台上創建自己的「部落格」，且各具不同的文體及意見表述。對今天講求學術、嚴謹的藝術評論環境來說，這些文章多數可能會因其調性、格式而被視為「業餘評論」，是上不了機構、媒體版面的。然而，新興書寫者無論是對於所謂的「藝術現場」、書寫對象、文章功能性的認知，都更偏向社群性的考量。隨著展演的數量爆增與碎片化，這樣的考量也跟媒體的公共性想像日益斷裂；書寫者面向創作、展覽，試圖跟上藝術生產的速度及數量，卻似乎逐漸失去了與其他書寫者之間相互凝視、關照的能力，難再激盪出深層的對話或交集。
另一方面，這些平台大多僅作為個人發表，又不真正具備交流需求。畢竟，在此留言並不像在社群平台上，有其他被注意的價值；在演算法的邏輯下，留言的價值並不在於內容深度，而在於能否引發更多互動。為何部落格時代是思考當代藝文書寫可能性的重要場域？我想重點在於：業餘書寫、留言討論與友站連結，所開啟的跨域性資訊與意見交換網絡，以及那些與演算法保持安全距離的自由書寫，如何共同映照出今日自媒體自我機構化的書寫框架與癥侯。
事實上，創建自己的部落格寫作並不稀奇；更何況，部落格在大眾化、商業化的過程中，也無可避免地面臨所有新興傳播媒介的必然挑戰，從而出現所謂的「垃圾部落格」（Splog）、「冒牌部落格」（Flog），以及「使用者製造的腐化」（UGC，user-generated corruption）等現象4。部落格的假訊息可不比臉書少，更別說如今漫天飛又惱人的頁面廣告了。儘管部落格時代的藝文書寫社群間的連結與回應，並不比時下來得即時、緊密，但那看似過時的介面，仍值得如今被超級社群平台資訊轟炸而內耗的我們思考：在「平台」之外，我們究竟還能創造什麼樣的書寫與討論？藉由部落格和特定網域，串起一種討論與書寫的網絡集體性，才是2000至2010年代部落格藝文書寫最令我著迷的事情。
在2025年的當下，試著回望那些如今已是斷垣殘壁的部落格，並以此作為一種數位檔案，觀察那些介於紙本與社群平台之間的藝文書寫，乃至其論述的群體性與業餘檔案意義，或許可以進一步還原當代文化生態的連結交往，以及當代藝術創作及評論的發展脈絡。部落格與部落格之間，還有許多值得我們深挖的考古現場，並藉此想像另一種書寫群體性。
張碩尹，2020，《台北機電人2.0：訊息瘟疫 I》展覽一隅，立方計劃空間。圖／朱駿騰攝影，張碩尹工作室提供
責任編輯：童詠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