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拉夫民族非常複雜,自西元6世紀前後開始遍佈於歐洲東部與中部,並演變許多分支,有些往西或往南遷徙,主要分為東斯拉夫、西斯拉夫、南斯拉夫三路。而盧森尼亞人(Rusyns)是屬於東斯拉夫民族的一支,他們最主要生活地區位於喀爾巴阡山脈 (Carpathian Mountains)北段,也就是現在的波蘭南部、斯洛伐克東北部、烏克蘭西部的喀爾巴阡山區域,以及羅馬尼亞的西北部。而在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匈牙利和捷克,也有少量的盧森尼亞人。於2020年的最新統計,盧森尼亞人的全球總人口數約為50萬人。
當然,一個有盧森尼亞血統的人會不會公開聲稱自己是盧森尼亞人,是兩回事。以斯洛伐克為例,一黨專制的捷克斯洛伐克共產時期(1948-1989),盧森尼亞人在國家人口檔案庫中的數據是被消除的。在1989年的絲絨革命(又譯天鵝絨革命,Velvet Revolution)之後,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從共產走向民主,原本「被迫消聲匿跡」的盧森尼亞人,才又再度被承認。自1991年起,盧森尼亞人的「人口數」是年年攀升,於2016年斯洛伐克境內的統計約為3萬1,000多人。政權或政策可以忽然改變,但人類的習性必得慢慢適應新的轉變,而盧森尼亞人也是逐漸承認(或發現)自己的盧森尼亞血緣。畢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共產政權時期,聲稱自己是盧森尼亞人會惹來麻煩,所以在1989年之後,雖然政權轉換,但盧森尼亞人仍處於殫精竭慮的自保情境中,不可能像按鈕一樣,只要按下就能立刻切換模式。人類是有血有淚的感知動物,而非機器,所以需要時間去觀察和信任新風向。
盧森尼亞人有自己的語言、文化和建築。盧森尼亞語是屬於斯拉夫語族中的東斯拉夫語支系,以語言分類上最接近烏克蘭語,同為基里爾字母。在斯洛伐克東部和東北部,沿喀爾巴阡山脈北段的位置分佈,比鄰波蘭和烏克蘭國界,是盧森尼亞人較多的地區。這些地區的鄉鎮裡會設有盧森尼亞的學校供當地居民選擇,學校每週有提供盧森尼亞語的教學。居民平日裡也使用盧森尼亞語溝通,只有在和官方交涉時才使用斯洛伐克語。1999年起,於斯洛伐克政府的政策中明文規定,以盧森尼亞人為主的居住區域,所有的道路告示牌及公家單位,除了斯洛伐克文之外,必須同時設有盧森尼亞文。
值得一提的是,盧森尼亞人世世代代的著名建築――木造教堂。整座教堂只以木頭為材料,不需一個鐵釘。因為對從前的盧森尼亞人而言,鐵釘相對較貴也不易取得,而山林間有許多木材資源,這樣的現實條件讓他們發展並精進了此門技術。因為盧森尼亞人數不多,所以村莊裡木造教堂的規模是令人驚訝的精巧。從教堂屋頂尖端可以發現兩種不同的符號,根據此符號能夠分辨該教堂是屬於哪一教派,一個是希臘禮天主教會(Greek Catholic),另一個是正教會(Orthodox)。這兩個教派在斯洛伐克東部為主要信仰教派,而以斯洛伐克的盧森尼亞人而言,希臘禮天主教會(Greek Catholic)為主要多數。
斯洛伐克國土面積比臺灣稍大,但人口只有將近臺灣的1/5,地廣人稀。除了西部和東部的最大城市分人口分別為43萬和24萬之外,其它前十大城市人口才5萬至9萬而已。許多小城市的規模,才2、3萬人,甚至有些才幾千人!對於來自臺灣的我,必須轉換邏輯思考。若以臺灣的縣市概念去看待這邊的都市規模,對我們而言應該是屬於小村落。
以斯洛伐克東北部的小城鎮梅濟拉博爾采(Medzilaborce)為例,人口僅約6,000多人。地理位置非常偏僻,甚至可用鳥不生蛋來形容。但事實上梅濟拉博爾采的鳥兒還蠻多的,所以借用斯洛伐克的說法是「蒼蠅必須折返」之地。這個諺語意指,世界到處都是蒼蠅,但如果是個連蒼蠅都需要折返的地方,可見其極為窮鄉僻壤。
一次大戰時,奧匈帝國軍隊和俄國軍隊在此地激烈對抗了八個月,雙方皆死傷慘重。我們驅車駛過的路,同為百年前軍隊走過的路,車速無法穿越時空,但仍可感覺車前有綿延的大批軍隊和馬匹步行的幻影,彷彿聽見軍人們鋁杯晃蕩碰撞的聲音。經過此地起伏的山丘,想著一百多年前的屍橫遍野,現已化為大地之土。由於此地位於邊界,所以一次大戰與二次大戰時易淪為烽火處。那些軍隊曾駐紮歇息的山谷和樹木,現在都只是車窗外咻咻而過的風景。
梅濟拉博爾采地名的由來,帶有傳說色彩。拉博雷茨(Laborec)是西元9至10世紀東斯拉夫民族的國王。當時此地發生戰爭,國王拉博雷茨奮勇與匈牙利人對抗,最後他在這條河中殉難,人們為了紀念他,所以將這條河以他的名字命名。而「Medzi」這一詞在斯洛伐克語中為「之間」的意思,所以這座城市坐擁在這條河之間。容我一提,當時的歐洲大陸還不存在現有國家的領土劃分,所以拉博雷茨可以說是東斯拉夫國王,而他的領地範圍因為屬於東斯拉夫民族中的一支――盧森尼亞,所以盧森尼亞人民也將拉博雷茨視為盧森尼亞人的國王。人們讓國王雕像佇立在哈布拉(Habura)村子旁邊的山丘最高處,遙望山腳下的村落。
梅濟拉博爾采這個面積約47平方公里、人口僅有6,000多人的「超級迷你小鎮」,卻矗立一座大型的安迪.沃荷現代美術館(Múzeum moderného umenia Andyho Warhola)。兩年前,當我首次到訪此地,印象是人煙稀少的街道和彷彿時間停擺的小酒館。當地居民所謂的「市中心」其實只是一個圓環Y字路口。藥局、郵局、雜貨店、教堂、地方政府辦公處……一切民生基本所需皆在這Y字路口四周。相較於此地的迷你尺寸,這座美術館的規模顯得過於巨大且突出。為何這座「連蒼蠅都必須折返」的偏遠小鎮卻矗立著一座安迪.沃荷美術館?我想也是這裡的人們希望藉此向世人標示出他們的存在。
梅濟拉博爾采這個城市是盧森尼亞人為主要族群的地區之一,所以路牌標示使用盧森尼亞語書寫。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父母就是盧森尼亞人,來自梅濟拉博爾采旁邊的小村莊米可法(Miková),開車約15公里。這個小村莊人數只有約150人,且因年輕人大都往大都市發展,所以人口年年遞減,幾乎只剩老年人居住於此。20年前的紀綠片《Absolut Warhola》(2001)中以非常幽默但紀實的方式,顯露此地區民眾以及小村莊與沃荷的關係。在這部紀錄片中可以看見社會、人類在思想結構間的鴻溝、差異和連結。
進入小村莊米可法之前,會先看到一個大型的沃荷告示牌豎立在路邊。此舉與觀光無關,對此地居民來說是一種光榮標章。雖說在美國出生的沃荷一生都未來過此地,但他的父母在移民美國前生活於此、他的哥哥出生在此、幾位親戚也仍居住在這裡。對當地的盧森尼亞人而言,這是個展示民族價值的機會。「Worhol」為美式發音,是在沃荷的父母移民美國之後,美國官方在聽和誤解之下所產生的翻譯方式,原版盧森尼亞的書寫方式為「Varhol」,意為山峰。不過可以發現,無論是梅濟拉博爾采的安迪.沃荷現代美術館,或是進入小村莊之前的告示牌,都是選用已被世界認定的「Worhol」為名。
位於梅濟拉博爾采東南方,開車60公里處,是貝斯基德萬神殿(Beskydský Panteón)。在公車亭的旁邊,座落許多大石塊,每一石塊代表一位重要的盧森尼亞人,石塊前方分別樹立木製說明牌,上頭寫著人名及其重要之處。何謂重要的定義,當然是以在世界出名的角度而言。
對於這個地球世界,每個民族都深怕被遺忘,一旦有人出名,就會被該民族牢牢記下。對人數不多的盧森尼亞人而言,更是一件不能輕描淡寫帶過之事,因為民族人數稀少,加上在共產政權時代被迫「消失」,所以就他們的角度,出名的盧森尼亞人不只要記下,更要特別宣揚。這些路邊草皮上的每一大石塊,都代表著一位出名的盧森尼亞人的份量。不過為何盧森尼亞人會誇張地選用古羅馬時期的「萬神殿」為命名方式,並將其寫在大型告示牌上豎立路邊,或許除了對這些偉人的敬重,也希望經過此地的人們都能知道盧森尼亞人的存在。如同設置沃荷的巨大告示牌被展示在小村莊米可法的入口處一樣。
把車停在路邊,換上自行車,沿著旁邊的小路往山上一路爬坡,然後停在6公里處,坐在湖邊草叢欣賞眼前的寧靜風景,腳下所處位置是「老水庫」(Starina reservoir)上游。「老水庫」四周面積屬於斯洛伐克人口中的斯塔里納區(Starina area),斯洛伐克東部的水源皆來自這座山上的湖泊,以水質純淨著稱。這裡也是盧森尼亞人的生活區域之一。
會想來此地一探究竟,是因為這個「老水庫」上游的其中一個村莊,是我先生的父親的爺爺居住的村莊所在地,但那是超過100年以前的事了。在40年前,「老水庫」並不是現在的尺寸。當時的斯洛伐克政府為了監督東部的水源純淨度,決定將山頂上水源四周的七個盧森尼亞村莊撤離。其中五個村莊的地理位置在現有的「老水庫」北邊,另一個在其東側,而還有一個已淹沒在現有的湖面之下,位置範圍就在我們的停留歇息處。
從貝斯基德萬神殿開車約15分鐘,就能抵達當地的小城鎮斯尼納(Snina)。斯塔里納區在行政劃分上屬斯尼納管轄。斯尼納是斯洛伐克東部其中一個主要為盧森尼亞人生活的小城鎮,人口約2萬人。在街上走路和在餐館吃飯時,可以聽見四周的人們都是以盧森尼亞語溝通,不過因為同屬斯拉夫語系,所以許多發音與字詞和斯洛伐克語相似,但整體來說,仍較偏向現有的烏克蘭語。
從斯尼納往東行駛30公里即可穿越斯洛伐克的國界抵達烏克蘭,進入現屬烏克蘭的喀爾巴阡–羅斯(Subcarpathian Rus),烏克蘭稱扎卡帕蒂亞(Zakarpattia)。此地區有12,777 平方公里,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是盧森尼亞人的聚集地之一,但因為盧森尼亞人至今仍然不被烏克蘭政府承認,故烏克蘭的官方數據只顯示這裡所居住的是烏克蘭人。
扎卡帕蒂亞的盧森尼亞人有著深根蒂固的歷史淵源,烏克蘭政府因為擔心此地會有爭取獨立聲音或是被鄰國併吞的風險,所以直接抹除盧森尼亞族的存在。這裡的人民不會隨便表明自己是盧森尼亞人,一位盧森尼亞人向我表示,盧森尼亞人的回答仍取決於問話者是何種身分。面對官方,為了自保都說自己是烏克蘭人,但對於認同他們族群的朋友,會回答自己就是盧森尼亞人。
關於此地戲劇化的歷史演變:在1918年之前是屬於奧匈帝國領土;1919至1938年是捷克斯洛伐克領土;1939至1945年是匈牙利的領土;1945至1991年是蘇聯的領土;至1991年起烏克蘭獨立、脫離蘇維埃政權,此地也連帶劃為烏克蘭國土。在短短數十年間,此地區人民的國籍變來換去。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扎卡帕蒂亞的盧森尼亞人在文化、文字方面都跟烏克蘭不同。於1991年12月,扎卡帕蒂亞舉辦區域性的全民投票,有78%的選民投票贊成扎卡帕蒂亞為烏克蘭境內的自治州,但最終未獲烏克蘭政府批准。
相對於官方紀錄,一位來自扎卡帕蒂亞的盧森尼亞人反映出民間的聲音:「如果爭取獨立成功的交換代價是一無所有、民生所需匱乏的話,我想大家還是會猶豫退縮的……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資金建設完善的社會生存系統。」扎卡帕蒂亞是個貧困的地區,老百姓都希望能過上豐衣足食的安穩日子,所以必須與現實妥協。渴望獨立的背後其實是希望被尊重,可惜在烏克蘭扎卡帕蒂亞的盧森尼亞人,直到如今仍是不被承認的、在政治利益糾葛下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