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哲學形上學、知識論的思考實驗,也是科學上、物理學上的探討。1884年的科學期刊《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跳過形上學與知識論的探討,給出明確的回答:「不會有聲音」。在其定義下,聲音是一種僅在滿足三方――發聲者、傳聲介質、接受者――才存在的概念。聲音,在此定義下並不是聲波的物理現象,而是描述著一個複雜的傳遞溝通過程。聲音,是會依傳遞介質成分(如,在水中與在陸地上的聽覺差異),與收聽者當下主體感受,所變化的一種經驗;是一種連結著特定時間、空間、濕度、環境、生理、心情、記憶狀態下所被生成的片段。
不同的接收介面――時空情境,會對同一聲響媒材進行不同的折射扭曲,或共感放大。
這種特殊的經驗,與可見/不可見發音對象的溝通,從小就讓我著迷。從睡前或是晚餐前的《漢聲中國童話故事》、福茂公司出版的《西遊記》,到《那一夜,誰來說相聲》,或是在車中廣播重複傳來的《小燕有約》開頭:「那是什麼聲音啊?」;反覆聆聽,對年幼的我已像是一種私密的儀式,一種保存相同幸福口味的迷信方式。被物化留存在30分鐘要換面的卡帶中、60分鐘為輪轉的CD中、以及15秒的帶狀節目片頭裡,播放時段重複、時間感類似、場景熟識的聲音,成為親暱的所在,連結著可被不斷再度重現、再度播放的美好回憶。
第一次直接地感受到聲音對於身體的物理影響及驅動,是在玩團時。身體內部的小分子,不安地跟著酥麻聲流跳躍共振,我感受到自己成為聲音的一部分,成為團體的一部分,在空間中被放大。在練團室中,在Live House中、在音樂祭中,或在台上或在台下,我尋找最棒的音場,只為能即時得到最理想的聲音共感,與發聲者和全場聽眾為一。聲響成為了一種可以被現場表現、傳達的即時性情感媒介,一種共感情緒的催化者。
剛開始的異國生活,使我意識到聲音經驗的另一種角色面相――一種實用的「工具」。所有環境中的聲響頻率、節奏,及音高、音調、音色等聽覺表情,對不識語意的異文化異語境者,成為在陌生系統中,判斷情緒、情境、情勢的「正確性秩序」檢驗判准。語言在此下,變成了一種唧唧疊加的狀聲詞,一種beatbox節奏,一種旋律。我或是藉由練習學會那種節奏表達,如同學習三長兩短的摩斯密碼;或是在學校中搖頭晃腦著的,以語音的起伏跟隨段落,判斷這時是否該喬裝內行,對某個聲調所可能暗示的笑話竊笑。尖起耳朵這接收儀聆聽,捕捉著空氣中偶爾飛來聽得懂的零星單詞片語,自我進行詮釋造句與放大。但大多數的時間,那異音聲波被我/變形的介面,均質化為波長相等的白噪音;意涵資訊的語言與聲響成為如雨聲般的背景。弔詭的也是,這種自身變形的頻率,也同時放大了那些原本細小的、不被察覺到的幽微。曾經習以為常的日常,使這些相似或者完全相異的情境,成為細尖波峰凸起於均質。
也在此同時,聲音突然被卡榫進記憶的片段之中:故鄉音景突與多數時間大相徑庭的異文化音景交疊,一股對過往日常的驚奇珍惜與懷念之情湧泉而出。一切的回憶情節,都被聲音不停地擴大。只是在那如同為韓劇影集配上人聲台詞(synchronisation)與對嘴般不自然或過於通俗的演示之下,疏離感被闡釋,虛實被化為一種新的敘事,直至我的身體逐漸忘記原音,甚至長出某種幻肢記憶,或是疏離地看向自己,為自己的情境擬音(foley)。只因我與同一物理範圍中的人還未共享同一聲響領域、同一個指喻概念。
每個國家、城市、區域有著它的界線領域、特殊風景,如同地域有著它專屬的,與時空環境溼度相結合的音景聲響,有著那些,與當地人生活習俗、週期時刻,甚至意義價值連結的特殊聲響。可說,聲音,可以作為工具,去領域化(territorialize)一個空間。以「聲音」作為在地化身分研究刺點的美裔文化理論者布蘭登.拉貝爾(Brandon LaBelle)在他的著作《聲響領域:聲音文化與日常生活》(Acoustic Territories: Sound Culture and Everyday Life)中提及不同生活區域的不同聲響,以及它們所藴含之意涵。他以非常淺白的言語,以教堂鐘聲作為解釋聲響領域的範例:在中世紀的歐洲,每個村莊幾乎無一例外的座落著一所教堂――對宗教社會來說,那是精神性、權威性的象徵,通常這間教堂鐘響的傳遞範圍,即是這一個城鎮的領域範圍。對這個城鎮的人來說,教堂鐘響對他們傳送的不僅是實用的生活時間性(許多教堂以整日每15分鐘敲響一次鐘的頻率報時,讓民眾知道何時休、何時做),也是一種訊息的傳播、一種須遵行的儀式、一種督導社會化的統治教程(星期天督促禮拜與休息的鐘聲與平日不同、重大的喪禮喜慶鐘聲不一樣等)。這個「鐘聲」對這個城鎮裡的居民傳遞了一個集體共享的意義,也就是,這個聲音對聽者/接收介面有著相同的約定意義――它代表著一個共同性――一以時間和地域的規訓範疇圈構起的集體、共同體。聲音經驗,成為定義身分的一環。
當聲音的傳達,可以劃分地理性的領域,聲音的時空指意以及對接受介面所帶來的共感,也被統治者作為一種統治方式。統治者將聲音化為一種征伐、催眠的武器,給予民眾/聽者時間規程,教導身體規訓,激起相似的情感與共體反應。
無線電與廣播,這兩個傳播聲音的媒介,即以戰爭用途作為新新媒介在二戰時期被研發與廣泛地使用(大概就是現在的網路資訊戰)。這個從獸吼、金鳴等古老想法衍生出來的工具,被從生理威嚇性目的,以及資訊性廣播(public address)目的轉化成心理情感影響為目的。廣播聲音在物理訊號的變造轉譯與放大發送下,以顫抖的失真聲線,共時性的串圈情牽起收音機與揚聲器前的聽者。從二戰到冷戰,或是如德國納粹的宣傳部,或是曾隸屬英國外交部的BBC,或隸屬美國戰爭資訊局的《美國自由之聲》 (Voice of America),政權們興致勃勃的瞄準可被同時集體播音的百萬「受眾」(那在當時是一個多跨時代的想法!),語言修辭與音樂的情感渲染性,被重新提出檯面。聲音領域在此之下,從小村莊,拓展為國家範圍,甚至可藉由看不見的短波訊號作為刺客,悄悄傳達到對岸,藉情感媒介神秘地擴張地理性的領土。
在這場幅員廣闊的近代的聲音戰爭裡,尤以在冠以共產黨與資本主義名號的對立冷戰中,被強烈的視覺性彰顯――像是南越/美軍對北越進行的高空大瓦數功率播音;南韓北韓的非軍事區(Demilitarized Zone,DMZ)設置的播音牆;國民黨政府在金門這塊離中國共產黨最近的領地上所建設的巨型播音牆與播音站,與中國共產黨在廈門以美軍遺留下的大喇叭所設的播音站對壘。
為探索聲音領域,2022年初的時候,我再度到金門採集當地音景,探訪兩岸心戰喊話時期金門當地居民的聲音記憶。金門,這個因其地緣關係在歷史中被輾轉的對峙點,對在「本島」出生的我是一片神秘。其可查閱的民間訪談資料鮮少,真實私人情感敘事,似乎被隱蔽在歷史斷點述說與戰遊景點暗示提醒的集體記憶歸屬下。我十分好奇近四十年的聲音戰爭,是怎麼影響著配合國民黨軍長時間「抗戰」的金門居民的日常生活?那些聲音是不是也造成了一種習慣跟身體時間感,甚至是親密性?
與居民的真實接觸,讓我對這段歷史的時間感有了完全不一樣的體驗。他們的話語,如堆疊的細小碎礫壓在我胸口,使我到隔天都幾近無法喘息。敘事大多很平靜,但那連結太多真實的恐懼、哀傷,連結著令人陷入瘋狂異界的片段。在敘事背後他們也許刻意遺忘的記憶以及刻意塑造/或是被塑造的共同記憶,如無形體的鬼魂,穿梭、迴盪在線性時間的長廊中。他們的話語,傳遞了無聲的聲音。
我首先沿著防風林大道前進,希望探索當時從彼岸傳來的隻字片語,也許那些聲音留在了誰的腦海裡。在探訪中驚訝得知,那一段的心戰喊話歷史,似乎唯有鄰近古寧頭北山播音牆的北山、南山村(今古寧村)以及馬山播音站附近的居民有親耳的經歷――原來,這一段被強調的歷史與戰術,觸及率是這麼的低?從當時還是小毛頭的50幾歲居民們到人生黃金歲月都在其中度過的98歲耆老們口中,我居然得到了同質性非常高的記憶描述。當我詢問關於那段時間的聲音記憶時,他們多是躊躇一下,對我說:「沒有啦,哪有聽到什麼聲。什麼聲都沒有聽到。」當我棄而不捨地詢問,有沒有聽到對面大喇叭的聲音時,他們都說:「喔,有啦,但是轟轟的很朦朧,不清楚啦。要看風向啦,有時候才聽得到一些,而且我們也不會刻意去聽,不知道他們在播什麼。」只有一名耆老說道,當他第一次聽到大喇叭的聲音的時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之感。他坐在家中,突然聽到有人在耳旁說話,他很慌張,不知道聲音從哪裡來。接著即是國軍也以喇叭對村民大分貝放送「蓋波」,一邊教導不要聽,一邊以波音掩蓋對方的播音。最清晰的聲音記憶,是砲彈打來的聲音,有近有遠,他們知道此時要如何臥倒、如何隱身。還有從軍營傳來的手榴彈的聲音、打靶的聲音、每朝軍隊訓練的聲音――如果沒有聽到這些規律的聲音,他們就知道或許是打靶訓練時有意外尋仇事件,或是軍營被水鬼摸上來砍頭了。但當問起:「那平常生活中有聽到什麼聲?」,回答又非常直接的回道:「沒有啦,哪有聽到什麼聲,什麼聲都沒有聽到。」的答覆之中。「那你們會不會哼歌或是唱歌?哼那些你們聽到的歌?」「沒有啦,要是有也只有軍歌,我也不會唱了。每天躲砲彈躲防空洞跟做工活下去忙都忙死了,沒有人唱歌啦。」「我到五十歲才跟鄰居一起開始學唱歌啊 。」
較年輕一輩的,可能還記得在出近海採蚵的時候,有聽到一些對岸播放的節目,像是一些京劇或粵曲(簡言之,是一種當時聽不懂的「方言」。聲音武器的攻擊目標應是放在士兵身上,對居民的鼓吹重點似乎不是語言的威脅與親情召喚,而是推播一種情境),聽到的反倒幾乎是己方播放的聲音。殘留在他們記憶中的,有鄧麗君、高凌風、淨化歌曲以及那首時時隨著海風從北山播音牆吹回古寧村的《晚安曲》:
這首在時局已經不那麼緊張時放送的歌曲,是可以被清晰回想起來,甚至,可以跟著唱的歌曲。在當時只被允許有些許亮度的燈泡(要用黑色膠帶還是紅色紙貼掉1/2或是2/3的光)下,剝蚵工作著的居民,聽到這段在每天心戰喊話「節目」中被最後播放的旋律,開心著一天的做工時間結束,同時,恭喜自己今天又在恐怖平衡中的和平下順利生存。
這些聲音記憶似乎是接近無聲的。如巨響後的某種殘響與壓力不平均下產生的疼動耳鳴。恐懼麻木剝奪了感官的能力。所能感受到的是日復一日的壓力與短暫間歇的交替,繚繞的是伴隨著歌曲被訓練生成的肉體經驗與規程。無聲不只是沒有發聲、被消音,也可以是被訓練去不聽到聲音的屏蔽與緘默。訪談結果讓我非常驚訝,受訪者們有著似乎說好的、甚至與官方記載相合的近似記憶,以及一同選擇性的「不去聆聽」。我不得不懷疑這是某種成功的政治宣傳教育,畢竟在當時的《金門日報》上看到〈論如何選擇聆聽〉的專欄,教導人民如何正確的不去聆聽。畢竟,再怎麼安靜,若非身處月球,蟲叫、鳥鳴、或是哪些鄰居孩童玩耍追逐的聲音,總會存在。若還呼吸的到空氣便聽得見聲響,那麼,是不是處在一種呼吸不到空氣的狀態呢?
一個無聲的迴圈被展開,或許是一種時間性的循環所導致的錯亂。如對岸那些總在下午時刻鳴啼的雞。偶爾被風從對岸吹向金門前線的錯亂報時,似乎更試恰的傳達兩岸前線共同的混亂情境與情感。將大半生都貢獻給自衛軍生活的93歲李爺爺與李奶奶笑著講述著他們的聲音記憶,這些記憶總一直來回跳接在某些重大的回憶片段間,像是823砲戰、像是古寧頭戰役、像是單打雙不打,然後再回到823砲戰。一層又一層的被重新描述、疊加變化生長。
多層疊加下,一個被倍方加大的迴圈不受控制轟鳴攻擊著聽者。這些不斷被回想起的記憶如聲音不斷輸出、接收再被即時回放、輸入的謬誤過程,在訊號傳輸中不斷被縮減的出入間隔,次次壓縮迴路空間,狹窄至回放/輸入疊繪成一身。如希臘神話中,女神艾可(Echo)受天后赫拉懲罰,喪失了自主說話的能力;當她心愛之人納西瑟斯――那只愛上湖中自己倒影之人――拋以:「是誰?」的問語時,她僅能重複著語句片段:「⋯⋯誰?」應答附和,在岩洞與峭壁間徘徊。
我把這種輸出再輸入的過程之中,想像成一種語言邏輯上因果相同的套套邏輯。在這種謬誤之中,被節錄到的片段或稱之為「詮釋」被越來越放大。如同在狹短的迴圈路徑之中,有一個共振的音會被加強,累進疊加,成為一個強烈的回授點(feedback),直到這個謬誤攻擊觀眾。掉格的訊號,如偵測機器理性無誤的產物。詠唱的聲線在這種連環傳遞過程中越發模糊;記憶、意義與內容已被不停的放大、抽象化,最後等待著的是一片意象。我將這段聲音記憶的探訪經歷,結合金門當地的壓力風聲音景與〈晚安曲〉哨音,轉化為動力聲音裝置《你說的話》(Dislocated Voice)。在這件作品中,我藉由被寫字機器人拖曳進行迴圈運動的麥克風,在路徑中的即時收音與現場回放,而生產出的斷裂聲線與疊加聲響空間感受,去表達在連環傳遞過程中增強轟鳴但越發模糊的內容。這如同不停被片段化的歷史,在不停地回溯之中被抽象化。我試著在這段沉重的記憶迷宮中尋找出路。
我想就如李奶奶說,他們躲砲彈時因為太害怕,會在防空洞門上再蓋壓上一籠重重的石蚵殼,石蚵殼如延長的雙耳,聽著似在遠方的模糊的悶轟鳴響。或許,他們是將生命與記憶藏匿在那層層的蚵殼之下,唯有以錘敲擊、以利刃劃破,生命記憶才能被食用。
聲音,多被我們當作無形的經驗,一種很原始的、先於知識的身體連結,但有趣的是,它們也聯繫著被文化以及社會文本結構出來的「代表性」(representation)、「文化符號」知識。聲音於是成為挪用流行文化、集體記憶的代表,甚至是理想化歷史與未來理想化的代表。藉此,聲音可被作為工具,來打開,或關閉空間;解除,或建構領域。
我反覆探索「聲響領域」這個概念,以及這個軟性的定義界線、不精準的領域過渡,如何被作為文化定義、作為統治手段與戰爭武器被運用。我總是想理解「代表性」這個在文化、社會、政治上被多重運用以及操縱的詞彙,如不同文化、社會、政治體系詞典中的解密符號,暗示著層層投射隱喻的連結。我利用聲音去探討權力結構中的雙向張力與回溯、身體規訓,並在集體記憶、私人記憶的對話中去探討詮釋、書寫與身分。當然,聲音對於領域的劃分並不是絕對的,而總是隨著不同情境而游移、隨之變化的――一種簡單的黑白區分,往往都可以找到深淺不同的灰階疊色。和諧的頻譜總是流動而異音也可是絕佳泛音,可以被重新囊括。
我喜愛將被記錄下的聲音,當作一種有形的材料,一種情境以及理解的物化載體。我看到的是,聲音所代表的時空性。我藉這些被物化的史料文獻的現時再現中,與現時世界的疊合、錯置,提出新的敘事。一種電影感、另類同步配音感(synchronized),新舊時間在同一空間被共同呈現。
聲音的物理現場,對身體以及對記憶都是一種征服。如離鄉,如移置生活文本,是一種對五官、五感的抹去與侵蝕,卻又同時加大了感知經驗。眾多的泛音,景深被擴張,將聽者吸入一個沉浸式的母體之中。好似催眠一般,你聽到一陣聲音之後,身體的記憶會被驅動。虛構結構與真實的疊合。我好奇,當我們解離附著於聲音上的節慶性、紀念性與記憶,會有個大同聲景的輪廓嗎?
回到這個問題:「當一棵樹在無人之島上倒下,那會有任何聲音嗎?」
當我們不聆聽,一座島嶼對我們來說仍是無人之島。那不管是一棵樹倒下、或是由沒有超越名字的「樹」存在,或是一整座島嶼被異次元突然震動吞噬,都不會有聲音。因為那即是藉由海風被吹來的震動空氣分子,那也已被我族靜音。我們總是決定聆聽形狀的絕對關鍵,我們才是聲音、才是記憶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