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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藝術只是「圍爐取暖」嗎?芝加哥 Rebuild Foundation 的啟示

Rebuild Foundation 的「大本營」Stony Island Arts Bank。圖/楊天帥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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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2.12.22
撰文 楊天帥
Rebuild Foundation文化平權社區參與非裔美國人

近年圍繞香港社會運動經常出現的一個字,叫「圍爐取暖」(或簡稱「圍爐」),意思是持類似意識型態的人自成一角,講一些彼此都認同的事,互相安慰,進而自我感覺良好,而沒有觸碰圈子以外的社群。是的,在這語境下,「圍爐」確實是個貶義詞。「你班友淨係識得圍爐。」意思就是叫你不要待在迴聲室、同溫層,而該看看其他人怎樣想,以及如果可能的話,影響他人怎樣想。

在文化平權場域,「圍爐」的討論則可以不一樣。以美國為例,一些文化業者會專門為黑人族群舉辦文化活動,如黑人音樂會、黑人藝術家作品展覽等,以推動黑人成為文化的創造者和消費者。這類型活動一方面可說是「圍爐」的一種,黑人社群內部可能覺得自身文化受到尊重,也確實增加了接觸和生產文化的機會;但對社群外的世界,則往往影響甚微。弱勢社群仍然弱勢。

然而另一方面,活動若事事考慮(白人主導的)主流文化場域,又可能會因為不得不服膺於主流規則(比如說,以白人為對象去講黑人文化,就和以黑人為對象很不同),而失去文化平權的作用。

在這樣的矛盾中,文化工作者應如何自處?

數年前我為撰寫博論,去過芝加哥南部的 Rebuild Foundation 進行約半個月的考察。這項目由黑人藝術家西阿斯特.蓋茨(Theaster GATES)創辦,於 2012 年曾獲國際藝術媒體 Artinfo 選為「過去五年百件標誌性作品」第 29 位,也令蓋茨成為「社會參與藝術界的寵兒(poster boy)」(《ArtReview》在過往的報導中如是說)。在 Rebuild Foundation 立足的 Greater Grand Crossing 地區,超過 96% 居民是黑人,這項目就透過活化區內地段,建設文化場地和機構,舉辦藝文演出、展覽、出版,以至課程和工作室等活動,以實現「黑人攸關、黑空間攸關、黑物攸關」( Black people matter, Black spaces matter, and Black objects matter.)三項核心價值。我在現場觀察其活動、與社群成員對話,並向11名身分各異的持份者包括主辦人、參加者與「非參加者」(也就是,區內無意參與的人)、黑人與白人進行訪談,探討這個項目到底對區內社群產生什麼影響,以及這種影響是如何產生。

而其中一個我念念不忘的問題,就是圍爐。在圍爐與不圍爐的矛盾下,Rebuild Foundation 採取了一種怎樣的手法,這手法帶給參加者怎樣的經驗,它又有什麼可以讓我們學習的地方?

***

要討論 Rebuild Foundation 的圍爐問題,要略述這個項目的脈絡與特色。

雖然種族隔離政策在美國早已成為歷史,但其實不少地區基於生活習慣與經濟原因,仍然有白人與黑人分住的情況。芝加哥就是典型例子,在這人口約 270 萬的城市,較富裕的北方居民以白人為主,而南部則是貧窮黑人集中地。貧窮往往與罪案掛勾,在 Greater Grand Crossing這一區,幾乎每周都會有槍擊發生,日久失修、殘破不堪的民居亦隨處可見。許多當地人告訴我,在這樣的地方,幾乎不可能有像樣的文化活動。想看展覽或欣賞高質素演出,只能去(以白人為)「主流」的市中心。而即便跑到芝加哥藝術博物館(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對作為黑人的他們而言,裡面展出的歐美大師經典也是疏離的。「這些不是我的文化、我的傳統。」一名黑人街坊這樣對我說。「當然你也可以擁抱別人的文化,但在能夠擁抱自己的之前,這只會讓你覺得空洞。」

芝加哥南部的 Greater Grand Crossing一帶殘破且日久失修的社區景觀。圖/楊天帥攝影
與芝加哥南部相比,北部市容較優美,居民也多以白人為主。圖/楊天帥攝影

Rebuild Foundation 便是為此成立。評論家談論這項目時,往往指出其一大價值在於地理位置――設於藝文活動極度稀缺的 Greater Grand Crossing,讓它得以真正發揮黑人文化平權的作用。雖然主辦方不會說「只歡迎黑人」,但由於區內本來就幾乎只有黑人,參加者仍以黑人為絕大多數。居民可以免費借用一間由 Rebuild Foundation 營運的玻璃屋舉辦活動,他們就在那裡辦唱歌班、舞蹈班、長者繪畫、寫作工作坊,還有當地居民每逢周三下午召開的「交流會」――實際上其實是什麼都不做,參加者帶著小食點心到場分享、閒聊。什麼人都可以參加,也會有畫家將作品拿去與給大家看。「哦⋯⋯了不起!」大家齊聲說。藝術家也心滿意足地宣告下次要做出更出色的傑作。於是眾人便又轉而討論鄰街誰人新繪的塗鴉,一致認為芝加哥南部的社區真是臥虎藏龍。

從某個角度看,這可以算是典型的「圍爐」。好事還是壞事呢?

考察過程中,我乾脆直接向一名參加者提出這疑問:這名我稱為C的參加者是一名 36 歲的女性。她在 Rebuild Foundation 定期參加歌唱班與瑜伽班。特別的是,當地居民大部分教育程度相對偏低,而 C 卻是哈佛大學的碩士畢業生――請原諒我這充滿偏見的想像:哈佛大學畢業何須跑到這種弱勢社群活動?

C 笑說除了因為免費,還有社群上的因素。

「我是比較幸運的一群(priviledged),但我也是一個非裔美國人,而且是個女人。這是一個不重視有色婦女的社會,我仍有許多事情須要面對,會受到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 ……所以,這裡(Rebuild Foundation)的課程仍然能夠服務我,畢竟它建立的社群是我無法在別處找到的。就算我去學費更貴的地方也不會覺得舒服 ……這空間給我其他空間找不到的經驗。」

Rebuild Foundation 所舉辦的舞蹈班。圖/楊天帥攝影

她繼續解釋為何讓黑人能夠「圍爐」的空間是如此重要。「有時是(心理上的)安全問題。有些對話,你只能與黑人分享,因為我們分享著同一套歷史和文化……(沒有白人,)你不必擔心還得跟人討論『川普是不是種族主義者』。重點在我們不用再被捲入傷人的對話。有些對話應該只在黑人社群發生,因為這是我們的事。」

「有時你在其他地方,與其他人種在一起,你必須要扮演『美國黑人』 。你要自我分裂,因為你正在以黑人的身分走進這個世界。而屬於黑人的空間,則令你不必這樣。我不必在乎自己做什麼、說什麼,也不用害怕他人的視線。」

也許黑人專屬的空間能夠令她個人感到舒適,但宏觀看,會不會令黑人社群容易沉浸於封閉的泡泡中?C 答:「第一,它(這種批評)假設了我的生活只有這個泡泡,我唯一會去的地方就是 Rebuild Foundation。而事實是芝加哥是個大城市,我有許多地方可以去,所以這假設是錯誤的;第二,我在 Rebuild Foundation 的經驗,也會在我去到其他地方時發揮作用。」

「另一方面,這種批判聲音我確實聽到了。我覺得如果在這個項目(Rebuild Foundation)以外,還有其他活動讓黑人與其他族群交流,那也是好事。畢竟這並非二選其一。」

「我所害怕的,只是社群外部的人不理解建立黑人專屬空間的用意。如果他們跑進來,扭曲活動原意,我們就會失去已然創造出來的價值。」

Rebuild Foundation 經常舉辦各式藝文講座活動。圖/楊天帥攝影

***

與 C 的對話,在「圍爐」的思考上給了我許多啟發。

首先,以往論者稱讚 Rebuild Foundation 的「空間」時,往往是從物理性去理解。也就是說,Rebuild Fondation 位於芝加哥南部,那裡鮮有文化場地,而它為區內黑人提供了這個空間,所以是一件好事。然而 C 談論 Rebuild Foundation 時指向的「空間」,卻超脫於物理性:重點不是它在哪裡,而在它是黑人專屬。事實上,芝加哥不算很大,由南部駕車到北部不過約30分鐘車程,物理上的便利性不會太重要,重要的是 Rebuild Foundation 是黑人專屬。在這個空間,黑人是主流,建基於這身分的行為舉止、思考與發言都被視為理所當然。一些論述由於早已成為在場者的共識,因而得以成為討論的基礎,人們可以在這基礎上將論述發展下去,而不需要返回「等等,川普是否種族主義者?」的問題。

此外,C 的經驗更提醒我們在被統稱為「黑人」的群體中,每個成員的背景與經濟條件其實都不一樣。A 小姐面對的難關可能是失業,而 C 小姐則薪水優厚,但得面對辦公室霸凌。儘管不同,但當他們來到 Rebuild Foundation,這裡便提供了一個空間,讓他們為各自的問題尋求與「黑人」社群相關的共通性(例如說,因為我們都是「黑人」,所以才會面對種種不平等)。而當一個問題由個人轉化至社群,它便會獲得社會政治性,進而成為推動政治變革的動能(因為不平等,所以我們才要爭取平權)。

換句話說,在黑人專屬空間,黑人的身分可以得到鞏固,令社群聯繫更加緊密,論述得以更有效地發展,以至推動黑人政治。

這座玻璃屋,是 Rebuild Foundation 許多社區活動舉行的地方。圖/楊天帥攝影

在黑人專屬空間,黑人的身分可以得到鞏固,令社群聯繫更加緊密,論述得以更有效地發展,以至推動黑人政治。

不過這些作用都要建基於一項假設,那就是如 C 所言,在黑人專屬空間取得的成果,必須能夠以某種形式影響黑人社群以外的社會運作。在 C 而言這被視為理所當然,原因是她的生活並非只有 Rebuild Foundation。這大致上說得不錯,然而,就算一個人有不同圈子,他們也可以在不同圈子演出截然不同的角色,而這些角色不是必然互為影響。我們不能夠假設胖虎因為欺負大雄慣了,回到家也會壯起膽來欺負媽媽。

粗略而言,一個人,在兩個場域之間的經驗與行為會否互為影響,很大程度上得看他/她如何認知這兩個場域的關連性。在胖虎的例子,他很可能會認為大雄與媽媽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互為影響的幅度極低。至於黑人圈子與主流的白人(或曰,美國人)圈子之間的關聯則複雜得多。慚愧的是當刻我沒能再向 C 追問這點,因此無從了解她的想法,可是從區內另一位黑人的說法,也許可以窺見兩者是如何扣連:

「黑人身分是美國人身分的主要一部分。當你看媒體、看歷史文獻,就會知道我們(黑人)的歷史是被洗白了的。所以當我們說要強化黑人身分,並不是作為一個外人去強化,而是要說明,『我們一直都在』。」

這位社群成員亦同樣,認為在 Rebuild Foundation 「圍爐」培養的黑人文化意識,可以成為成員在外頭與非黑人相處時的「底氣」。

「圍爐」不一定是壞事,直接上它雖然只給圍爐者暖意,但圍爐的人還是可以透過轉化,將這熱力帶給爐外的人。

至於怎樣做才對?那可以是牽手,或者給那些仍然感到寒冷的人,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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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2.12.22
撰文 楊天帥
Rebuild Foundation文化平權社區參與非裔美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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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帥開會時喜歡畫花貓⼤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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