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工作隊」由來自不同領域背景的專業工作者組成,並以考察白色恐怖歷史為主要使命。由調查白色恐怖歷史的學者林傳凱擔任計畫主持人,長期在紀錄片與影像領域耕耘的洪瑋伶作為創作計畫主創者,偕同影像工作者辛佩宜、藝術家李佳泓等人進行合作共製。
「規訓的星系:戰後外省『離散』及『鎮壓』史調查創作計畫」嘗試對空軍總部在戰後歷史中的空間意義進行釐清,並述及當時「人」的處境與歷史間的關係。從關於場域的調研中,進一步理解1949年後外省軍人如何在空總等機構下遭受忠誠檢查、肉身規訓與刑罰的過程。
以「安撫被遺忘的魂魄和重振當代人的靈魂」為宗旨而成立的「安魂工作隊」,是由來自不同領域背景的專業工作者自發組成的工作隊伍,以考察白色恐怖歷史為主要使命。計畫主持人林傳凱為白色恐怖歷史調查的專業學者,多年來致力於研究戰後初期的抗爭與國家暴力史,並訪談過三百餘位昔日的政治犯與受害者,同時亦對相關歷史的推廣教育活動不遺餘力。創作計畫主創者洪瑋伶長期在紀錄片與影像領域耕耘,製作過為數不少的影像企劃。夥同一樣是影像工作者的辛佩宜,與藝術家李佳泓,兩人亦都有著豐富的影像製作經驗。可見對歷史敘事的影像化是為團隊擅長並一再演練的關鍵核心實力。
「規訓的星系:戰後外省『離散』及『鎮壓』史調查創作計畫」,從計畫名稱來看早已一目了然,但事實上這裡頭暗藏著的,卻是諸多繁複、難度甚高的挑戰。不僅是因為歷史研究本身就極其艱辛,還要為此做長時間的田調與勘查,實在並非一般人所能觸及並能就此有所理解的。白色恐怖中約有高達四成的政治犯為外省籍,其中又以軍籍身分為主。今次團隊在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的創作計畫把視角聚焦於外省政治犯在時間上特殊的離散狀態,以及國家暴力對其鎮壓的未明空間敘事。
空軍總司令部前身為日本時代1940年完成的「臺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到戰後1949年由國民政府的空軍總部接管,直至2012年遷出。有幸跟隨團隊進行過對園區內戰情大樓的初次踏訪,找尋檔案文件中疑似審訊與關押政治犯的具體空間,甚至判刑檔案照中犯人最後的身影所在之處,但事實上整棟建築猶如考古地層般被層層包覆,越往內走,年代就越久遠。雖然空軍總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的具體位置目前仍不可考,但過程中仍有初步發現揣測為押房的空間。然而,團隊找到了當年曾在空總任職的老先生,透過口述與手繪內部配置圖,才逐漸把對空間的認識逐漸拼湊起來。
既然聚焦於外省政治犯,言下之意即是試圖探究到底「外省何以為外省」。再來,有沒有可能拆解並挑戰1987年是「解嚴」的時間節點。事實上,國家暴力對生命的管控,在戒嚴前就有審訊案例發生,爾後也沒有因為解嚴而有所停止。誤判與誤殺的事件到了1990年代依然存在(如江國慶案等)。對普遍認知中之斷代的定義,不只是對歷史的認知需要重新調整,也讓人警覺到國家暴力的權力所能觸及之處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更多。
施行計畫的這段期間,團隊主辦了多場關於白色恐怖主題的讀書會,閱讀文本多為政治犯的回憶錄。此外,一系列相關議題的座談也別具意義,其中主題如:1950年代由工人、醫護人員、師生、戲劇人士等推動的左翼政治新劇和監獄中的反共話劇;三軍的白色恐怖歷史圖像及其概論;現今國立臺灣大學水源校區的「國防醫學院舊址」對無人認領的政治犯屍身處理;劉吉雄導演的紀錄片《寶島夜船》,內容為報導陳松如何從「反共義士」變成「政治犯」的過程;白色恐怖下的「僑界」肅清與外一種的外籍政治犯;美軍駐臺時的戰爭與色情產業,還有海軍政治犯馮馮潛藏的情慾身體史;作家胡淑雯分享白色恐怖題材相關的文學小說與史料;空總紀念政治犯的第一場活動――江國慶的枉死與「測謊機」作為審訊技術的實效性;最後一場推廣活動則找來表演藝術工作者,帶領學員進行名為「找回感覺」的身體工作坊,旨在體驗被規訓的身體記憶,以及在生活空間中無形或有形的受壓迫感。
在進駐空總以前,安魂工作隊成員就已共同工作過不少相關調查與創作實踐。其中如藝術家李佳泓,從2016年的作品《錢江衍派》到2019年的個展「動作:走路、一起走路」,幾乎都圍繞在戒嚴與噤聲的歷史。個展裡其中一件作品《像條狗》,為同年綠島人權藝術季「拜訪流麻溝15號」聯展中展出作品《三間房間》中的一支錄像。採用的畫外音為林傳凱訪問兩位老政治犯張皆得、彭金木的口述,受訪時甚至說出「那時對政治真是白紙」,揭示許多的命中安排往往身不由己。片末那瘸腿黑狗的長鏡頭,更是意味深長。
團隊於進駐空總後也如期生產出《寫字的人》、《負罪的人》和《霧中風景》三件錄像作品的階段性呈現,分別對應了空軍、陸軍、海軍。
《寫字的人》以空總戰情大樓內部房間為景,邀請劉吉雄導演搬演抄錄員,在紙上一筆一畫重新謄寫李美蕃的判決書。場域歷經日本時代、戰後初期時至今日的文化場所,在同調性的節奏中反覆演練、抄錄政治犯的罪名細項。判決書作為國家認定罪名的權力憑證,會鉅細靡遺地描述罪行經過;為犯人定罪,也意味著這些人將從史冊中除名、變成隱匿的鬼魂。抄錄員穿越了時空,彷彿重新調度了自身的身分,轉變為召喚亡靈而重新讓過往沉默得以顯像的契機。藉由重新書寫,也體認到縱使只是複製貼上數十年前一樣的內容,我們卻得以開始透過新的視角重新檢視所謂罪狀當中的可疑、可議、可譯之處。
在第二部作品《負罪的人》中,由李佳泓扮演一名穿著陸軍軍服的男子,如苦行僧一般背著門板來回走在「忠勇愛國」的路上。沿路都是重要軍方機構的所在地,如途徑今日的空軍總部、國防部、海軍總部、忠烈祠、美僑協會等。門板上的設定其實是這位「負罪者」自己寫出的字眼;事關當年許多政治犯(尤以陸軍最甚)在廁所門板上寫下被指認為具有「顛覆」意味的字句,一旦發現就被帶走、囚禁。
1949年國共內戰失利以後,由大陸調派來臺的軍人中有五、六十萬都是陸軍。大多都回不了老家,而被迫留守在臺灣,終日鬱悶卻又無所適從。唯有處在廁所這種私密空間當中,是最能夠「做自己」的時刻。故此,廁所門板成為了他們寄託感念的載體。當然一旦被發現說出不中聽的心內話,一樣得背負著這些「親手為自己寫下的罪名」,遁入精神與肉體的牢獄裡。
男子最終走到了圓山八二三砲戰紀念公園的紀念碑,並將門板卡入石碑中的縫隙,彷彿有著將長期不受認可的民間創痛記憶與迫害罪名,植入並鑲嵌在官方設立的紀念碑上。這扇也是穿梭歷史時空的任意門,由此窺見過去那些所謂的「罪名」,事實上也是旁人所無法理解的離散之苦。
《霧中風景》採取了截然不同的蒙太奇手法,以海軍政治犯馮馮的一句話「我一生都像在濃霧中航行」開始發想,同時剪輯了多處不義遺址的現況景象。其中如今日的綠島的白色恐怖紀念園區、左營三樓冰茶室(海軍的初步偵訊場所)、鳳山海軍來賓招待所(海軍總司令部情報處看守所)、員林國宅(前員林國小,曾作為海軍反共先鋒訓練營)等。過往的海軍政治犯馮馮、毛扶正、閻啟明的回憶、證言化為文字,疊加在影像之上,字字句句都令人感到萬分唏噓。
於此攝製出三部階段性完成的影像作品,除了可見團隊對影像語言的高度掌握與轉化能力,也得以作為一種新的擾動,來介入觀眾對所披露場所的感知,從中汲取不同以往的空間認識。按照團隊說法所言,希望本次計畫能透過「現存空間」、「象徵性的空間」、「檔案中的空間」三者來進行對空總空間意義的調查與再指認。
「現存空間」,即是如前述般在線性時間上,對於空總空間的定義和再確認。「象徵性的空間」則如同廁所之於陸軍一樣,是各種意識流動的集散地,或是壓抑得以排解之處。最後「檔案中的空間」,除了是指不義情事檔案紀錄中所發生的物理性空間以外,也暗示了檔案中承載的人物對象之時空情境。以影像重建空間:《寫字的人》中作為不義遺址的物理性空間、《負罪的人》終生背負的精神性空間、《霧中風景》裡檔案中的空間;這全都是為了回應過去在所謂不義遺址中真實存在過的事件。而其中的種種面向包括了認識戰後外省軍人如何在空總遭受忠誠檢查、刑罰的過程,以及詮釋其肉身/視域/認同的複雜辯證關係。最後,建立在研究基礎之上,進一步以實驗創作作為回應與拓展。這三者再分別對應到三支影像作品,就更是恰如其分了。
放眼目前,臺灣民眾極欲追求的國家主權、主體性意識高漲,伴隨而來的卻是容易陷入單向的意識形態。諸如二二八事件或白色恐怖近年來也在大眾媒體上被有心人士簡化、操作為某種指控政治傾向的工具。在臺灣的本土化意識開展以來,大中國敘事與外省族群逐漸被邊緣化,甚至流為某種制式的符號象徵。彷彿只要聽到外省人,就直覺聯想到老老破破的眷村、戴著墨鏡穿著中華民國國旗衣服揮舞著中華民國小國旗、藍營藍營又藍營、統派統派再統派。然而,來自不同省份的不同社群來到臺灣,是否能就此化約為同一種群體、同一種價值體認?不妨先再往後退幾步,把畫面看得更全面:究竟是什麼結構化的因素,致使這些外省族群容易會有明顯的政黨認同取向?過往我們認為是某種「外來政權」的「霸權」群體,如今在許多人心中被認為是式微的衛道主義者。早有許多研究已整理過相關提問,但團隊在提案的初衷有兩大要點極為重要:一是外省移民在身分認同上有著「時差」;二是「外省人」與「黨國體制」是否真的互為從屬關係?
社會學界普遍已確立1949年來臺的各省移民先是作為離散者,爾後才在往後的主體敘事流動中,逐漸被「族群化」並形成較一致的政治傾向。換言之,外省人之所以為「外省人」的命名是被賦予的;既然有「外省」,同時也就暗示著有個「內部」或「本省」作為主體的核心。外省人與本省人難以共享同一種時空頻率,除了離散經驗的有無與條件上的差異性,在國家進程中也發展出並非單一、且外於二元的認同價值。這些都造成本省人與外省人之間的時差,尤其許多外省人的認同也是在隨著流變狀態中被迫肯認的。這些持續變動的動態關係,也值得持續觀察。
此外,大眾普遍將外省人視為「黨國侍從下的恩庇者」,或是威權的忠誠支持者。以軍人與政治犯為題,如何由「離散者」而「被」整肅成為黨國忠誠者的政治過程,很有可能是因為1949年來臺的各軍種離散者,在付諸恩庇的同時也伴隨著遭致懲罰的可能。這也解釋了為何白色恐怖政治犯中有高達四成是外省人,且多為軍籍的歷史成因。
或許比起探問何謂完整的臺灣主體性,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國家主體化的進程。過去的歷史從未真的過去,鬼魂與亡靈或許不再回來。但行動的目的不是為了真的把鬼魂給「召喚」回來,而是如同團隊一再強調的「鬼魂根本不會回來」,所以才更要藉著自身的能動性去為逝者發言,以達到「安魂」之效――為鬼魂安置在更適切的歷史位置。
從安魂工作隊進駐空總的半年時間跨度以來,高密度的知識推廣活動與綿密的論述生產能量,在所有同期的駐村團隊之中,無疑是最活躍積極、活動參與者也是最多的。這段期間展開的園區內部空間調查工作,尤其對戰情大樓的訪視與踏查,某程度上可視為一種與空總之間的互惠行動。藉由有著學術專業與藝術專業並蓄的團隊,在這已轉型成為文化實驗場的昔日不義遺址進行記錄與勘察,都是極其合適並且勢在必行的工作。從團隊一開始設想的計畫三大目標「發展論述」、「歷史調查、「創作實驗」,今日看來都順利成功完成執行,並且帶來頗有建樹的成果。無論如何都需給予團隊高度的肯定,以及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