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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移民者:私人的道地味覺

柏林街頭的河內風景。圖/楊蕓瑄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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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3.06.14
撰文 楊蕓瑄
身分認同飲食文化

2022年年底,一念之間的衝動下,我匆匆忙忙地趕在年齡限制前申請了德國的打工度假簽證,計畫著移居柏林的生活。

不知是否來自周遭的相似語境、年齡層間的共同意識,又或是上升至整座島嶼淺移默化的約定成俗,總感覺移居歐洲一詞,在普世價值間有著無法言說的定位。也許是被塑造成高貴、浪漫、精緻卻自由的形象,又同時存在著華而不實、幻象、自傲且封閉的質疑;在我所熟悉那多數人的討論間,大多時候,它很難站在一個中性的位置;無時無刻包裹著一層又一層與實質狀態相距甚遠的形容,我時常在想,那究竟是來自被時間與空間定義的想像,還是共同群體中自主激發的偏執?

抵達柏林後,我花了約一個月與城市磨合,多半圍繞在打點現實層面的瑣事。扎實地處理著生存需求,似乎也沒有多少額外的空隙能體驗與體會,直至隔年3月中,才緩緩開始過上一邊打工一邊創作的日常。

工作的地方是一間叫做COZYMAZU的臺灣餐廳,前陣子來旅遊時曾拜訪過幾次;COZYMAZU在柏林開業六年多,正好是當時宮廟文化在臺灣年輕族群間興起熱潮的時刻。店名的發想來自媽祖,店內的擺設也多半與此相關,似乎相較其他亞洲餐廳,多了點指向性的展示。

COZYMAZU店內裝飾著各種關於宗教的擺飾。圖/楊蕓瑄攝影

值班的喘息間,我喜歡與人閒談,享受那在職場中被情感黏著的狀態。忙進忙出的廚房與前台,有來自智利、西班牙、德國、法國、日本等地的夥伴,帶著不同程度的英語程度與口音,烹調著我所熟習的家鄉口味,有時是流利的德語桌邊服務,有時是帶著拉丁氣息的電話接聽。因為無比眷戀著這樣奇異的場景,也讓我暗自萌生了就此待下的打算。

老闆是在歐洲出生成長的臺灣人,是歐洲的第二代移民。在這段與COZYMAZU一同工作的時間裡,我們聊了許多;關於這家店、關於在歐洲的亞洲文化、關於何謂傳統與道地、關於身分認同⋯⋯;COZYMAZU在柏林所不經意展示的,似乎除了單純的臺灣料理外,更有著文化中最耐人玩味的面相。

在不同的地域環境與時空下,販賣以自身背景為基礎的產物,往往需背負群眾對於差異性的想像與期待,而當現實與期待無法相互貼合時,多少也必須承擔質疑,質疑卻又是一種對自身信仰的侵蝕。COZYMAZU作為一間來自歐洲二代移民的臺灣餐廳,展示的僅是一個故事,遙遠的記憶與鄉愁所投射出的味覺還原,已是傳統面貌的全部。它像是來自家鄉的回音,不疾不徐地融入在不同城市間。

而這樣的傳統,或許對於既定印象的投射有所差異,但又何嘗須將其拒於傳統之外?基於買賣的理由,在歐洲的非歐洲餐食,通常傾向粗暴與快速地複製顯而易見的異國情調,雖是立即性的淺層途徑,但對於來自相同地區的群眾,總會令人感到些許尷尬媚俗,而反之亦然。過度的期待讓人無法維持中立的視線,或許來自加速時代的急躁,或許來自不容質疑的既定印象,總之,好像多半的事物披上了商業外衣,那些思考與理解便多餘了起來。

廚房的領班是來自智利的專業廚師,背景主要是西餐的Vicente也在COZYMAZU待上好一段時間了,上班前下班後,有時間的話我們總會閒談幾句,他輕描淡寫地說著來柏林的理由,學習亞洲菜的契機,廚房工作的小技巧⋯⋯;在家料理時,我總會想起Vicente教會我的那些臺灣菜,炸得金黃的紅蔥頭、不膩口的燉煮肉燥、自製的甜口醬油膏、彷彿樓下巷口便當店令人念念不忘的控肉,好像在這樣的情況下,Vicente與老闆要比我這住在臺灣30年的老居民更傳統了點。

在柏林居住的日子,時常有些契機能向新認識的朋友介紹自己與家鄉,也似乎因之於臺灣的距離,讓我更能清晰地思考起在臺北居住的過往。或許是來自住家地段、或許是家庭背景,總覺得自己與那些典型的臺灣符號有著一段恍惚的隔閡。雖然典型一詞也不是太恰當的文化討論方式,因為那僅是多數存在所定義的代稱,但要說自己是屬於少數族群,好像也不太合適;簡而言之,若想要更準確地描述我所認為自己的文化背景,應該會是毫無顯著特點的。

這樣的自我認知,也連帶引想到在創作上的選擇;大多時候我傾向遠離不屬於自己的文化符號,且自詡能在一個中立的立場闡述所見事物,但隨著時間的累積,我逐漸開始感覺到一種無名的空洞,也許那是因自始至終對毫無顯著特點的初始漠視。

Dong Xuan Center內的假花超市。圖/楊蕓瑄攝影

身分一直是個迴盪在我左右無法消逝的情結,而我所想像中的臺灣群眾亦然,恰巧柏林的背景與氛圍又那麼稍稍地與這樣的情結對應了起來;象徵分裂的柏林圍牆拆除、東西德合併、統一後的德國將首都遷往柏林,至今不過三十餘年。成為首都後的柏林經歷了巨大的財政危機與都市重建,讓城市起初的狀態一直持續在破產與負債的膠著中。有趣的是,也因這樣的經濟危機,城市有了與其他地方都相當不同的發展;一句來自某任前市長口中的:「貧窮但性感」,成了柏林最好的觀光標語,低廉的價格與實惠的居住門檻,讓來自世界各地藝術家的湧入,多元文化與思想實驗塑造了城市的全新面貌。大量的新移民在柏林落腳,衍生複雜的文化景觀,也讓柏林成為了多數德國人心中最不喜歡的城市之一。

在柏林的非德國移民中,土耳其佔絕大多數,他們多半來自分裂時期西德所招募的外籍移工,而當時因政體狀態的不同,東德僅能尋求社會主義國家的協助,並與越南政府簽訂契約;南北越統一初期,因內部的動盪讓大量越南民眾選擇投身跨國移工的行列。而由2011年至今的敘利亞內戰及2022年起的俄烏戰爭等不幸事件,讓柏林在近年來收留了大量的難民,幸運的是,目前德國政府的積極處理與人民普遍對平等教育的抬升,給予新住民能在柏林有較為舒適的環境。

相較之下,德國統一初期來自東德的越南移民,並沒有那麼友善的際遇。統一後的德國讓越南政府與東德政府所簽訂的合約失效,越南民眾若想繼續生存在德國,僅能先以黑工的方式留下,在沒有保障的工作環境中,許多越南人民只能轉從事販賣私菸等非法行業,在有限的利益下進而衍生出結黨結派的黑幫衝突。而或許是因這樣的狀態所導致的治安問題,也可能單就種族與文化的迥異,使得當時甚至在德國爆發了繼二次世界大戰後最大的種族暴力事件。令人遺憾的是,即使是在有合法簽約的東德僱傭時期,來自越南的移工仍受到許多不平等的對待,甚至與當地居民強行隔離。

而同一時期西德所收留來自越南的難民,則有全然不同的際遇,一樣從統一初期的越南所逃離,但多半來自南越,來到當時的西德後他們普遍受到較為妥善的安置,並提供完整的語言教育以保障難民的就業權利,此事件如今亦仍被譽為德國社會史上最優良的民族融合範本。因際遇大不相同,也使得統一後德國境內來自南北越的人民產生嚴重的嫌隙與衝突。

如今柏林的街道四處林立著越南的小吃、花店、美甲店及雜貨店,柏林東部舊工廠聚落所改建的Dong Xuan Center聚集著大量從事成衣、家飾、食材、香料等批發貨物的越南與中東移民,他們互助且積極地生活著,雖還是偶爾能聽到些許來自德國人對移民的暗自埋怨,但好像這些紛紛擾擾已被很有默契地塵封為一個歷史事件,即使那僅是不到三十年前的過去。

柏林東部舊工廠聚落所改建的Dong Xuan Center聚集著大量從事成衣、家飾、食材、香料等批發貨物的越南與中東移民。圖/楊蕓瑄攝影

我時常在想,現今的柏林,又或是說,現今的歐洲社會,究竟是如何看待與自身脈絡迥異的文化背景?可能是從事職業的取向,我身邊總是多半聚集理念或思想相似的友人,他們對於不同背景的群眾有積極正面的想法,也容許任何面向與價值觀討論空間的存在。但實際上的社會氛圍又該如何嘗試介入與理解?在社會、文化、經濟價值相互綑綁的時代,衡量優與劣的基準往往由顯而易見的物質所判斷,而這樣的標準直至今日雖已有鬆綁的契機,但仍深植人心,僅是以不同形式的狀態顯示。

作為一個初次移居西方社會的臺灣人,或多或少都會在初期對異地的興奮感消退後,開始尋求一個來自家鄉的氛圍,它可以是一種風格、一種氣息、一種味覺,而在這樣試圖複製以獲得自我感官認同的過程中,也不免俗地希望獲得當地人的認可。這樣的「肯定」不僅是對表象事物的判決,也是對根源的承認。在意識到根源模糊的狀態下,「肯定」帶來的安適感,或許也順道成為了建立清晰自我形貌的助益。

柏林的街道上最常見的街邊小吃,並非旅遊雜誌或部落客推薦的咖哩香腸,而是kabab。土耳其語中kabab是烤肉的意思,如果是以臺人較熟悉的說法,它又像是我們在夜市常見的沙威瑪,但其實沙威瑪來自中東;而類似形式的還有希臘旋轉烤肉。

某次與室友拜訪住家附近的kabab攤販,他振振有詞地糾正我,kabab來自德國柏林,並不是土耳其料理。追溯kabab的歷史要回到二戰時期,當時西德人力短缺,聘用大量的土耳其裔工人,kabab便是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從移民社區內誕生;戰爭結束後不少土耳其人民選擇繼續居留德國,開設大量的街邊小吃,低廉的價格、充足的份量、有別於一般歐洲風味的料理方式,讓kabab成為了熱門的新選擇。而為了更符合德國人的口味,kabab在烹調方式與醬料以及麵包體上做了許多改良,自此後便開始逐漸傳遍歐洲、甚至世界。

柏林街邊隨處可見的kapab小吃。圖/楊蕓瑄攝影
柏林的kabab小吃店幾乎都使用同樣的包裝。圖/楊蕓瑄攝影

這讓我回憶起日本名古屋的臺灣拉麵、臺灣的月亮蝦餅,這些背景各異的美食;好像移居到了當地,那些對於鄉愁的表現,結合了當下的生命經驗與體會,自然而然產生出的「新」,卻因身分與國籍、或那些無法改變的現實,必須讓「新」被以與過往絕對相同的定義綁架。

倘若一位來自土耳其的廚師,是否會對像是kabab這樣的食物感到嗤之以鼻呢?如今它已是世界上家喻戶曉的美味,但卻是以德化的狀態席捲全球;試想當人們來到土耳其遊歷,欲品嚐道地的土耳其烤肉,心中所期待的卻是來自柏林kabab的風味,也就是說,這個「新」的發明,在機緣巧合下取得了詮釋傳統的話語權,並顛覆了傳統,成為全然嶄新的印象,一個不存在於當地的印象。

總覺得世界上還有許多相似的故事,但對我而言更有趣的,或許是思考像是土耳其烤肉、沙威瑪、希臘旋轉烤肉,這樣不約而同卻極其相似的料理緣由;比如「餃」這樣將餡料包裹在麵皮內的手法,除了亞洲地區,同時也存在於歐洲與南美洲。或許方法的發明皆來自人類,而透過大致相似的身體組成、感官受器、情感表現,能得出的結論或多或少大致相似――一種人之常情。唯一的差異,僅是時間與空間;它們輕易地拉開了語言系統、文化組成,以及風俗信仰。

離開臺灣居住,無時無刻考量生活成本的我總習慣自己料理三餐。最近時常不自覺懷念起臺灣熱炒店常見的炒麵,雖然醬汁與氣味似乎能靠著當地的食材東拼西湊,但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記憶裡出現那鵝黃色的油麵,只好退了幾步,使用價格實惠的義大利麵條代替。

或許這就是一種獨享的傳統吧,延續的情感與記憶,雖不如實際存在般授與認可,但卻是僅屬於此時此地,我與柏林間無可取代的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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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3.06.14
撰文 楊蕓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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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作者
楊蕓瑄臺北人。從事動態影像藝術創作,胃潰瘍長期患者,夢想是去南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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