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香港採訪反送中,有個日本記者在現場問我﹕「哪位是領袖?」
「沒有領袖。」我說。
「主辦人呢?」
「『一群愛香港的人』。」我答。我只是給他唸新聞稿而已。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手上的攝錄機搖擺不定。
我當然知道他想什麼,我也是傳媒人。通常記者採訪,第一件要知道的事,就是「誰是主辦人」。找到了主辦人,往下就好辦。問活動流程、問活動目的。有什麼突發事情也找他,攝影師也知道要拍誰。「一群愛香港的人?」問不了,也拍不了。困擾。
那時候還是抗爭初期,許多外國媒體還不習慣社會運動沒領袖。現在如果有記者還在現場問起:「誰是領袖」,是會被取笑的了。因為香港反送中運動是一個「無領袖運動」(leaderless movement),已經是公眾常識。上街遊行示威,香港人也習慣說:「沒有人指揮我,是我自己站出來的。我不為誰,我為香港。」
不過,在學術界,香港抗爭是否真的「無領袖」,其實還未有定論。也有好些人反對這看法。到底他們在想什麼呢?
他們說:所謂「無領袖運動」不是無領袖,只是這領袖是「軟領袖」(soft leader)。
其實「軟領袖」的說法,在香港抗爭前已經有,畢竟「無領袖運動」也不是新事。早在大約十年前的「阿拉伯之春」,埃及與突尼西亞等國家就已經有許多運動,被稱為「無領袖運動」。
這些「無領袖運動」之所以能夠出現,原因當然在於社交媒體。各種訊息即時流通,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貼文選擇自己的行動,而不用等領袖指揮,所以它被稱為「無領袖運動」。
但學者說:貼文的傳播率,並不是平等的吧?比如說某網紅隨便喊一句「香港加油」,可能已經有成千上萬的轉發;但寂寂無名的路人甲,就算提出石破天驚的見解,也可能只有他的三、兩個朋友點讚。而愈多人轉發的貼文愈多人看到、影響到愈多人的行動。所以,網紅鼓動民眾行動的能力,遠比路人甲要大。
學者的爭拗點就在這裡:他們說,雖然這些「無領袖運動」沒有「硬領袖」,就是以前那些站在高台發號施令的人;但還是有「軟領袖」,即網紅一類。雖然網紅不會直接下命令,但他們的影響力其實和傳統領袖差不多。這就是為什麼一些學者說,「無領袖運動」其實也是有領袖。
香港的反送中呢?也是所謂網紅做軟領袖嗎?
情況有點不一樣。不同有三。
第一,如果你有在社交媒體關注香港抗爭,你會發現,最多人轉載的不是網紅貼文,而是精心製作的文宣藝術品。比如說某月某日遊行,想動員民眾去的話,只用 text 打幾個字的效果非常有限,哪怕你是超級網紅也是一樣。你必須有海報,而且必須設計精美,網民才會轉載,訊息才會廣傳。又比如說,「和理非」的問題,也就是「和平、理性、非暴力」抗爭者和「勇武」抗爭者的矛盾。多少人為此寫過多少文章,說兩者不應該對立,而應合作?也不是沒人轉載,只是很少、影響力亦不高。最多人轉載的是什麼?一張「和理非」和「勇武」抗爭者搭肩前行的海報,一張把「和」字和「勇」字結合成新造字「禾勇」的圖片。當一個女急救員被布袋彈射傷眼睛,網上傳得最快最多最廣的,也是這個名為「爆眼少女」的千百種插圖。香港大學最近搞了一個「文宣搜尋器」,裡面有超過7萬張視覺文宣作品,它們就是在社交媒體上廣泛流傳的貼文,深深影響運動本身。
7萬多件作品(而且還不是全部,而且還未算非視覺的,如音樂和短片)。這是一個嚇人的數字。一個城市、短短一年的運動,竟然可以生產最少7萬件相關作品,回顧歷史,這也是非常罕有。為什麼一場運動可以有這麼多作品?就源於這次香港抗爭的第二點特色:許多文宣創作不是針對運動整體的,不是呼叫「香港加油」、「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而是針對抗爭入面的部份片段,比如說,七.二一(警察任由惡棍毆打抗爭者)、八.三一(警察封閉太子站,在站內毆打平民,懷疑有人死亡)、六.一二罷工、十.一遊行。有些文宣是「活動預告」,呼籲民眾參加某個活動,有些文宣則是「回顧」,回應已發生的事件。但無論哪一種,它們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快。非常非常的快。今天晚上警察才在街上踹了下跪的老人,明天這一幕的海報(而且還有很多款式)便傳遍香港。
能做到這個程度,一來是因為網路直播流行,進一步令資訊傳播時間縮短、內容增加。此外,與香港「流水式抗爭」(be water)的意念有很大關係。抗爭者利用 Telegram、Signal 等聯絡工具,組成流動性極強的創作團隊,一個人寫文案,第二個人畫草圖,第三個人負責在網路散布。其中一個被捕,另一個立即替補,而不用好像傳統團隊合作,「喔,今天負責人休息,請稍候,他明天上班會跟進。」
香港抗爭與過去的「無領袖抗爭」第三點不同是,文宣作品還不只流傳於社交媒體,也大批大批地張貼在公共空間。隧道、牆壁、政府總部的地面、連儂牆。這是因為香港反送中抗爭不是佔領運動。2014年的雨傘運動是佔領運動,它主要影響金鐘、銅鑼灣和旺角三個佔領區,而打遊擊戰的反送中運動所影響的範圍可說是全港18區。因為影響層面廣泛,抗爭者意識到有必要向更多人解釋他們的動機和目標,於是抗爭訊息的傳達不可以限於社交媒體,而要擴展到實體公共空間。很多人就在網上下載作品,自行印刷、大量張貼。於是,師奶、上班族、還未搞清楚香港發生什麼事的公公婆婆,出門時遇上這些作品,多望幾眼,抗爭的訊息便傳播給他們。這過程裡面網紅的角色很小。人們選擇什麼訊息來張貼,很大程度是取決於訊息是否吸引。最多人張貼的,當然,還是文宣作品。愈漂亮愈好。
這三個不同之處都指向一點,就是文宣藝術在這場抗爭的影響力,遠遠大於網紅。若問過去一年,哪個網紅發揮了強大的影響力,還真是一個都說不出來;但文宣藝術家?巴丟草、淋漓淋浪、SUGARFREE、Kit Man、香城、Cuson、阿塗、浪漫主義……
如果說往日「無抗爭運動」的「軟領袖」是網紅,在香港反送中,「軟領袖」就是文宣藝術家。
藝術家成為了社運領袖。仔細思忖,這還真是個不小的變化。對許多人來說(雖然這往往不是事實),藝術家給人的印象就是隨性、不受束縛、不合常理,即所謂「藝術家脾氣」。竟然做了領袖。這種變化,無論從政治的角度看,還是從藝術的角度看,都會觸發大量嶄新的、未曾討論過的問題。
首先是,藝術家有沒有這樣的自覺?
有些是有的。2020年9月,《立場新聞》訪問過藝術家含蓄。1他提到,自從港版《國安法》通過後,自己已經暫停創作遊行文宣。因為他覺得,如果有人看到他的文宣覺得要遊行,結果被捕、被監禁甚至被送中,他要負責任。
過去我聽說過很多社運領袖因為判斷錯誤而要負責任,但還沒有聽說過藝術家要為自己作品令人被捕而負責的。這樣的想法,反映含蓄多少意識到自己是個「軟領袖」。畫與不畫,不只是藝術決定,更成了政治決策。
但藝術家是否真應該負上這個責任?藝術家可不可以引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反正作者已死,我也死了,你們看了我的作品怎樣做與我無關。」還是應該要求藝術家以後也須必修政治課,像從政者一樣,好讓他們做好政治判斷?責任屬誰,這是個大問題。
其次又有策略性問題。2020年10月,我在東京為「我哋真係好撚鍾意___!」香港抗爭藝術展主持了一個講座,參與討論的藝術家有「文宣之神」Childe Abaddon (我擅自取的名號)2、香港民主女神像團隊代表和漫畫家柳廣成3。他們都有提到說,創作的主要動機是憤怒。憤怒絕對是藝術創作的上佳起點,但是不是政治行動的合理依據?這是個複雜的問題。當然唐納.川普(Donald TRUMP)不能因為憤怒就給金正恩丟核彈,但純粹依靠理性也搞不出政治行動。人們不是因為熟讀馬克思,做過三千次思辯,深明歷史唯物論的道理,才去上街喊「打倒資本主義」的。他們是因為憤怒,和愛。愛自己的地方,愛自己重視的人。近年政治學受「情感轉向」(affect turn)影響,已經愈來愈多學者關注情感的力量。而藝術家當起了社運領袖。若果想要達到社會變革的目標,他們該如何看待自己的情感?
而這些問題,牽涉及的不僅限於「文宣藝術家」――不要以為你只做「純藝術」,不做文宣,這就與你無關。因為「文宣藝術家」和「藝術家」的界線非常模糊。很多做文宣的人(如剛才提到的柳廣成)起初出發點都不是政治,他們只是經歷了社會事件,產生一些想法和感情,透過創作表達出來。這和看到一朵荷花覺得漂亮所以畫出來差不多。只是,當這些作品廣傳,甚至被印刷出來張貼於路邊和隧道,它們才成為文宣,而藝術家也才成為「文宣藝術家」(無論本人是否同意)。我知道有些藝術家堅決拒絕文宣這個字,甚至覺得別人說他的作品是「文宣」屬於侮辱,而很多時候這心態不過是因為兩戰前後英美當權者將「文宣」污名化:我講得叫做「事實」,敵人講得就是「文宣」。這話題很有趣,但是另一件事,下次談。
時代讓香港人思考這些問題。這是香港的機會,也是香港的任務。而2020年7月開始,泰國的反政府抗爭打得很激烈,包括《華爾街日報》在內的好些大媒體都提到說,這場抗爭、還有很多世界各地的抗爭,都有參照香港模式的意味。如是,香港面對的這些問題,恐怕也會成為世界許多地方要面對的問題吧。時局的變化風高浪急,藝術也是一樣喔。你感覺到了嗎?